官居一品 第1077节

“成,那就讲讲。”沈默红着脸道:“你们家在北京,在东南买地、开厂都不方便。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,不好跟人家比。”

“那还叫遍地黄金?”徐文璧有些失望道。

“这年代,什么最贵?机会!”沈默动作有些夸张、语调也有点拖长道:“你把握住机会,就是找到金山,几辈子都受用不尽。”说着神秘的一笑道:“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。”

“什么机会?”父子俩屏住呼吸,唯恐听漏了一个字。

“吕宋。”沈默眯着眼道:“知道徐海、王直那些人,为何要自费支援吕宋吗?”

“不是说水师容不下他们。”徐文璧轻声道:“他们索性借这个机会单干,去挣个伯爵头衔,日后也有立命之本。”

“那都是官面文章。”沈默酒后吐真言道:“他们是海上讨生活的,大海就是他们的立命之本;再说,他们本质上是海商,无利不早起,又岂会为了点意气,去跟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打仗?”

虽然不知道那西班牙海军强大在哪里,但父子俩知道,大明每年外销的茶叶、瓷器、丝绸,以及各种奢侈品,大都卖给了那个西班牙。现在市面上普遍流通的鹰元,据说就是那西班牙,从大洋另一端的一个叫什么哥的地方运来的……据说那里遍地是金银,被西班牙人铸成了鹰元,运到大明来购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,再运回去给国王和贵族享受。

这些知识还是徐文璧去南京时,打听到的呢。

所欲徐家父子相信沈默的话,海商们贴钱、冒险也要打吕宋,一定是由巨大利益诱惑的……当然不是那劳什子伯爵。

“其实秘密就在吕宋的位置上。”沈默神秘兮兮道:“它一面朝着我国的南洋,一面朝着茫茫大洋,乃是从大明到美洲航线上最重要的港口。控制了吕宋,就意味着控制了这条黄金航线,其意义不用我再说了吧?”顿一顿道:“而且那里盛产黄金和香料,还有各种珍贵物产,就算没有那条航线,也保准大赚特赚。”

“但人家吕宋国王能让吗?”徐延德忍不住道。

“今年春里,吕宋国王已在一次海战中殉国了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“那老百姓呢?”徐延德又问道:“人家不欢迎怎么办?”

“那里有数万中国移民,整日翘首盼王师。”沈默道:“据说他们要组建个海外藩国,永为大明藩篱,相信皇上肯定会高兴的。”

“这么说来,倒确实有趣,”徐延德看看沈默道:“可是,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
“他们想要保持航道的畅通,就必须要得到朝廷和西班牙的承认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如果有人能帮他们做到,并充当他们日后保护人的话,他们很乐意每年交一笔不菲的保护费,或者欢迎诸位到吕宋去,与他们共同经营,分享收益。”

“能给多少钱?”徐文璧好奇道。

“那得看合作到什么程度,但肯定是以几十万两计的。”沈默笑道:“不过要是我,一定不会要钱,那里土地宽满肥沃,问他们要个几万顷,再派些人去经营打理着,种些值钱的经济作物,然后或是卖往国内,或是卖往西班牙,反正港口便利,不愁没有销路,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,千秋万代的基业呢!”

父子俩让他说的怦然心动,恨不能插翅膀飞去吕宋看看,到底是要银子,还是要土地呢?稳妥起见,当然是要银子了。但是虽然听起来很远很远,可为了几万顷的土地,绝对值得派人去看看……万一要是真的呢?那还用得着在北京抢食吃了吗?北方连年大旱,地里严重欠产,为了不让佃农逃跑,还得先让他们吃上饭,这样剩下来的粮食就少得可怜,土地价值严重缩水,由不得他们不对吕宋的土地心动。

再想细问时,沈默已经醉得说不出话来了,父子只能作罢,给他熬了醒酒汤,然后叫在前院吃饭的沈府侍卫,将不胜酒力的孩儿他叔送回家去。

待把沈默的轿子送走,徐文璧回来伺候他父亲睡下,父子俩没再交谈,今天的信息太多,都有些头大如斗,还是明日请另两位国公过府,大家一起议一议吧。

第七九八章 海风(中)

天漆黑,乌云滚滚,海漆黑,恶浪滔天。暴风骤雨席卷着茫茫的海面,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浪,用那惊天动地的声音,宣告着大自然的无上威力!在这无边无际、如汤如沸的海面上,有一支船队在奋力的挣扎着。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,此刻却显得那么单薄渺小,那么不堪一击,仿佛一个巨浪扑过来,就能轻易将他们卷入滚滚波涛一般。

然而你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,就会发现这些海船虽在巨浪中摇摇欲坠、岌岌可危,然而他们并未在这无比淫威下束手待毙,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长的指挥下,豁出了性命与这狂风暴雨搏斗!

甚至他们之间的联系,也并未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断,每一艘船上都有专门的瞭望手,用千里镜紧紧盯着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,数着那里的亮点变化,将舰队头领的命令,第一时间传达给各自的船长。总之,为了应付各种顺利和不顺利的情况,他们有一整套夜间信号语言,就是通过这些亮点传达到每一艘船上。

每一个亮点,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油纸灯笼,灯笼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;每个火炬的后面,分别固定着一个金属制的抛物面反射镜,如果是晴天,能轻易将光线传送到三十里外。但现在风雨太大,视线本就极差,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,也必须要用灯笼罩住。如此光芒顿敛,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,必须要用千里镜才能勉强看到几里外的旗舰。

这种恶劣的条件下,是最考验船队指挥者能力的时候,他必须将风向、风速、洋流、雨量,以及船队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别,全都了然于胸、综合判断,不断改变船队的航向和航速,才能使船队避开最凶险的风浪,又使后面的船不至于掉队……在这茫茫大洋之上,只要一只船掉了队,对于船队来说,它就丢失在没有航路、茫茫无边的海洋里了。

此时此刻,船队全体的生死,就全在那旗舰的船长手中。借着气死风灯的光线,能看到他的年纪不大,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。虽然甲板剧烈的颠簸,他却仍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,紧紧抿着嘴唇,目光坚毅的盯着前方,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坚定。

这时,风暴来势更大了,海上巨浪滔天,不一会儿就向他们的船扑来一次,浪头卷过,船身便剧烈的摇晃,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颤的呻吟声,就连经验最丰富的水手,也露出胆怯的神情。大副和水手长来到船长室,请求年青的船长砍掉前桅,否则翻船的可能性极大。

但那船长拒绝了他们的请求,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转舵,侧顺风航行……这是绝大的冒险,因为一旦如此,就等于将控制权交出,由狂风决定他们会被吹向哪里。一旦偏离了航线,触礁、失散、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,导致船毁人亡,这都是不可预知的。

副手们劝他再考虑一下,如果砍掉桅杆,把前后的千斤石系入海中,至少可以让船稳一些。

“愚蠢,我们的船虽然坚固,但因载重太大,吃水太深,若慢下来硬捱飓风浪涌,船体肯定承受不了!”船长终于变了脸色,猛然拔出佩剑,朝下狠狠地一挥,斩钉截铁道:“休得再言,传我的命令!敢抗命者,斩立决!”

这时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军,也重重点头道:“服从船长的命令吧!”

见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意见一致了,众人知道无可更改,只好面如土色的转身,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。

看到旗舰上发出的信号,其余船上的船长难以置信,全都认为那人疯了。但旗舰已经调整航向,陡然加速向西南驶去,根本不给他们思考时间。为了避免掉队,只好一边大声咒骂着,一边也下令转舵跟随而去。

噼啪——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,照亮漆黑的苍穹,但见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,侧顺着台风风向,劈波斩浪,向着西南方向迅猛前进,前进,前进进——在强大的风力下,人力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,虽然甲板上的水手们,仍在水手长的指挥下,将一条条缆绳绑扎固定,虽然大副已经带人把辅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,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,这也只是杯水车薪……还是要看这台风,究竟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——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祷,妈祖娘娘、观音菩萨、圣母玛利亚保佑啊!老天爷饶恕我们吧!

在这段暗无天日的煎熬中,那年青的船长,始终保持着标枪般的挺立,脸上更没有一丝慌乱。水手们一抬头,都会看到他沉着冷静,稳如泰山的身姿,心里也就不那么慌了,暗道:‘看来能逃过这一劫……’

不知过了多久,虽然风仍在吼,浪仍在啸,满天的乌云仍笼罩着四周,但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,已经离危险越来越远了。因为咆哮的海浪渐渐减弱了,怒吼的台风也小了不少,虽然仍旧波涛汹涌,也还下着雨,但他们都能看出来,已经逐渐离开危险区域了。

“妈祖娘娘显灵了!”“哈利路亚!”“阿弥陀佛……”水手们纷纷跪倒在甲板上,向各自的信仰磕头谢恩。

“其实他们真该感谢的是你。”那穿着山文甲的将军,走到终于表情放松的船长身边道:“看来你是对的。”

“先帮我解开。”船长呲牙裂嘴道,原来他把自己绑在了立柱上,怪不得能站那么稳。

“不过我还是很好奇。”那将军一边给他解开绳索,扶他坐在椅子上,一边问道:“你决定顺风行使,到底是有信心,还是碰运气。”

“咱不会拿两千多人的性命开玩笑。”船长一边揉着酸麻的腰背,一边酷酷道:“遇上飓风躲不开,船千万不能停下来,只有从顺风半圆通过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顺着风就能逃出去?”那将军还是不解道:“万一被卷进去怎么办?”

“见得浪多了,就知道这玩意儿也有脾气可摸。”船长道:“这种飓风是有风眼的,从南往北打着旋,风眼正北方刮西风,”说着逆时针比划个圈道:“然后依此是西北风、北风、东风、东南风、南风、西南风……我观察它向正北移动,自然该保持在它的顺风边,而又与风眼移动方向相背的位置,这样就可以侧顺风航行,逐渐离开飓风了。”

“算了……”那将军听得晕晕乎乎,哪能弄明白那些东西南北风,只好放弃道:“只要脱离危险就行。”

“还不敢说那么早,风眼要是改变方向,我们就彻底没救了。”望着已经松弛下来的水手,那船长淡淡道。

“……”那将军郁闷道:“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。”

“你还是继续祈祷,咱们能顺利到吕宋吧。”船长闭上眼,不一会儿,竟发出细长的鼾声。

当船长一觉醒来,东方已是霞光万道,风彻底停了,天空一片湛蓝,大海恢复了平静的碧绿色。

伸个懒腰站起来,船长走到瞭望台上,眺望着船尾方向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五艘海船全都在,他终于放下心来。接受水手们的欢呼后,便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清理甲板、修补破损,以迎接下一次风浪。自己则倒一杯西洋威士忌,倚着栏杆,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,呼吸着馨人肺腑的海风,心中轻声道:“活着真好……”

这一刻,他回想起十年前,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,去澳门讨生活的那个下午,那时自己还没有大号,只有个小名叫阿凤。

原先的澳门只是个叫濠镜澳的小渔村,因其有南北二湾,规圆如蚝壳……也叫‘蚝镜’而得名。听人说,是那些佛朗机人跟官府把这里租下后,才有了‘澳门’这个好听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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