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1084节

这是目前条件下,沈默能想到的,最现实、最能兼顾各方的办法了。首先,对军队来说,中级军官以上,都能文能武,懂得韬略;下级军官也是弓马娴熟,自然保证了军官的素质。

其次,对朝廷来说,并未改变任何现有制度,只是要求下面提高应试者的素质而已,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好事儿,当然不会有人反对。

第三,对武将家庭来说,这也是一大福音。要知道大多数武将家庭,只能维持温饱,让孩子上学读书,只能想想而已。现在朝廷给这个机会,能让孩子成才,做父母的当然愿意……至于其子要是三次不中,也不会剥夺他们家的袭职资格,只是必须换另一个子弟罢了。这样除了那个第一顺位的儿子外,全家都是欢迎的,所以也不是问题。

最后,对于贫困省份来说,经费是个问题,但兵部会拨一部分专款,对于成绩排名前列的省份,甚至会全额负担;并会将这种成绩,计入各督抚学官的政绩中去。所以问题也不大。

张居正便评价说:‘按此法于武职考核最严,亦最恕,久而不废,此辈必思自奋!’他是全力支持这个方略的,并大度的表示,会尽力帮助解决各省的经费问题。

“千头万绪,”交代完任务后,沈默苦笑道:“要做好的事情太多了,同时推进的话,人手确实不够。”说着对二人笑道:“当年高阁老说过,兵部情况特殊,在他看来,得两个尚书、四个侍郎才够用。看来看此言不假。”其实沈默和高拱,很严肃的探讨过,给兵部增加堂官的事情,都认为十分有必要,但在没掌握大权前,是不现实的。

“咱们不怕累。”谭纶微笑道:“就怕把大人的差事搞砸了。”

“专心做事便好,考虑后果的任务交给我,”沈默轻笑一声道:“给我多大胜仗,我就没那么大压力了。”

“这个……”谭纶苦笑道:“急不得,以我大明的军备,没有几年的准备,打不起仗来。”顿一顿,小声道:“再说打仗也不是光我们兵部的事儿。”

“那我就给你交个底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张太岳已经承诺我,给他一年时间整理财政,两年时间扭亏为盈,第三年便有钱打一场局部战役。”

“之后呢?”谭纶的眼睛登时放亮道。

“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但三年后恢复河套或者松山,这个方略已经定下来了,你只管去实现它便可。”

“是!”见大人端茶送客,谭纶起身告辞,吴兑也站起来。

沈默送他们到庭院里,看看满园的菊花,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‘待到秋来九月八……满城尽带黄金甲’,不禁打个寒战,赶紧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。

回到屋里坐下,沈默长舒口气,对兵部的整顿算是圆满结束,最后的工作,就是总结一下写成奏疏递上去,便算是画上圆满句号了。

用了一上午的时间,沈默亲笔把此次整顿的得失,写成了一篇三千字的奏疏,却空着开头的题名处没写。因为他这个最近呼风唤雨的大学士,其实是个协理……而钦命的总理大人乃是成国公,虽然人家都没露过面,但沈默不能连署名权都给剥夺了?

本想以公函的形式发过去,但转念一想,还是别托大了,人家再怎么也是国公爷啊,还是走一趟吧。

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(中)

成国公府的前府,跟定国公府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不过这也难怪,规制如此,只能这么干,多一块砖、少一块瓦都不行。当然后府肯定各有千秋,然而成国公和沈默又不熟,所以他也没捞着进人家后花园看看。

不过成国公也没怠慢了沈默,请他正厅相见,还请上座。沈默倒不至于受宠若惊,但看他有些过分殷勤的样子,隐隐觉着必是有事相求。

他不说,沈默也不问,拿出奏章让他签上名,然后便不咸不淡的闲扯淡,倒也不急着离去。

成国公朱希忠已入天命之年,但因为善于保养,看上去要年轻的多,见沈默不可能主动发问,只好开口道:“有个事体,想跟沈相讨个说法。”

“公爷请讲。”沈默心中一动,关切道。

“听过皇上,要把禁军四卫重收御马监。”成国公皱眉道:“还要重新往三大营里派监军。”这消息简直太糟糕了,尤其是前半段,他兄弟还掌着禁军呢。

“哦……”沈默不动声色道:“公爷听谁说的?我怎么一点不知情。”

“嗨,跟沈相实说吧,”成国公道:“是宫里有人过来,让我主动上这个疏。”

“是皇上的意思吗?”沈默微眯着双目道。

“皇上肯定是知情的。”成国公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咱们那位,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,让边上人念叨多了,说不定就点头了。”

“嗯……”沈默沉吟道:“公爷什么看法?”

“我?”成国公嘿然一笑道:“不瞒你说,那是一百个不愿意。这天下交给太监的事儿,就没有一件不搞砸了的,尤其是掌军……沈相要搞军制改革,万万不能让他们掺和进来。”

沈默看他一眼,心说问你呢,把我掺和进来干嘛?便淡淡笑道:“这倒是公认的。”

“是啊。”成国公欣喜道:“请内阁务必要顶住,那可是先帝难得的善政啊!”

“那公爷的奏疏,到底上还是不上?”沈默看看他道。

“呵呵……”成国公反问道:“沈相的意思呢?”
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笑起来,望着成国公道:“公爷可自决。”

“……”知道沈默的太极功力,是自己无法战胜的,成国公终于不再兜圈子道:“我是不想上这道疏的,但他们假传圣旨,我也不得不遵。请大人给个法子,看看能否两全……”说着抱拳道:“这个情,本公铭记在心,日后若有差遣,必将全力报效。”

“拖一拖吧。”沈默沉吟片刻,这才轻声道:“他们又能把你怎样?”语调变得清冷道:“谁也不想回到正德朝,只能大家一起使劲儿,公爷要是妥协了,文官更会觉着事不关己。”

“难道……”成国公嘴里发苦道:“没有别的办法吗?”

“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,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没有模棱两可的机会。”

“唉……”成国公不再说什么,一直到送沈默出来,都显得心不在焉,看来是愁坏了。

坐在回内阁的轿子里,沈默陷入了沉思,其实太监想收复失地的意图,他已经有所察觉……作为和宫里关系不错的相关大员,太监们早就试探过他的口风,只是被他婉言推托了。所以他们才回去找朱希忠碰碰运气,如果在成国公这里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,很可能会直接游说皇帝,通过中旨定下此事。

这推测是十分靠谱的,因为隆庆与其父不同,他对身边的宦官极为依赖,登基一年以来,对这些阉人便屡加拔擢、滥给殊荣。犹在执孝期间,便急不得可待的‘加恩’宦官,潜邸受赏着五十多人,宫中旧人中,有功者二十多人,皆破格得荫子弟数人为锦衣卫官。

比如前任司礼太监黄锦,先得荫侄黄浦为锦衣卫指挥,待其卸任总管,去南京养老时,隆庆又加封其侄为都督衔,佥事锦衣卫事。今年六月黄锦病故,又准黄浦请,授其族人黄保等六人为锦衣卫官,为黄锦守墓。司礼监又奏请,令黄斌等三十人,充御马监勇士,以存体恤,上皆许之。

如此一来,仅为了一个司礼监太监,便在锦衣卫中增设了都督衔佥事以下职官七人,御马监勇士三十人,还居然钦准专设守墓官六人,似此恩泽荣宠,完全凌驾于九卿之上,就是阁臣也远远不及,真可谓一人得宠,鸡犬皆仙了。

其余大珰近侍的封赏,虽不及但亦不远矣,短短一年时间,锦衣卫、御马监中便多出近千军官,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。这当然令朝野愤然,但因为这种封赏向来由皇帝独断,不必经过外廷,所以大臣想也管不着。至于劝谏……当然有不少言官开炮,但已经对他们充满怨念的隆庆,认为‘连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儿,他们也要指手划脚’,索性连看都懒得看。

是的,自从高拱去后,隆庆对外臣日渐厌恶,甚至认为除了沈默、张居正等昔日潜邸旧人,其余人都是欺负自己的坏人,便愈发不见外臣,已经有半年多不上朝、不理政了。整天在后宫待着,除了采蜜授粉之外,就是在太监的引导下找乐子。司礼监的滕详、孟冲这些人,便争饰奇技淫巧以悦帝意,最出名的就是再现前朝的鳌山灯……在北海子中扎一个数丈高的灯棚,上面布置各种灯彩,燃灯数万盏。然后皇帝坐在花船上,通宵宴饮,如临仙境,十分的开心。

开心的代价是,所费内帑无算。当然大部分钱都流入太监的腰包,还哄得隆庆皇帝爵赏辞谢与六卿埒。这使得宦官势力急促膨胀起来,打着皇帝的旗号,搜罗美女,派人到各地督办珍奇贡物。并在京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……虽然后来被高拱狠狠整治一番,但在隆庆皇帝的逾分庇纵下,大小太监们几乎毫发无伤,等到帮着徐阶把高拱拱走了,他们便彻底不再怕谁,不仅重新开皇店、设税卡,甚至得寸进尺,开始向外廷伸手了。

最先遭殃的,必然是户部,因为他们有太监最感兴趣的东西。

户部尚书葛守礼,按例盘查进项,发现太和山等处所课香钱,解往国帑之数,不及往年十分之一。追查之下,发现多为新派出的监税太监侵吞……虽然按规定,应当由当地官府和监税太监共理香银,然而事实上,收掌出入多由中官强主。于是葛守礼上书奏请,比照嘉靖旧例,令抚、按官选委府佐一员,专收正费之外,余银尽解部供边,内臣不得干预。

疏入,皇帝非但不听,反而令其自陈忤逆。葛守礼不得以,只好疏谢曰:‘臣愚不能将顺明命,冒渎天威、罪不容诛,但以职司钱谷,目击进艰,窃不自揆,欲为朝廷节财用耳。’最后皇帝责其不遵明旨,屡次奏扰,本当撤职,然念其劳苦功高,‘仅’夺俸半年。

这真是匪夷所思,堂堂一国财政大臣,仅在职责范围之内,要求宦官交出香钱余银以充国用,本是正理之事,如何能触及‘冒渎天威,罪不容诛’?更怎会为此遭受申斥、而至于夺俸?完全不讲道理,视国法于无物。

而葛守礼自上任以来,因为抗拒宦官侵权,为守护国帑所受的窝囊气远不止此。因为皇帝无原则的庇护,太监们愈加放肆,千方百计的想侵占国库,最近的一次,他们以为皇帝、太子、贵妃织造新装为由,便以空札下户部,要取钱二十万两以补内帑不足。

葛守礼是万万不会答应的,他以‘京帑重寄,乃以片札取之,不印不名,安辨真伪?’拒绝,但等来的,却是皇帝谕户部取银进用,守礼再以无此先例拒。皇帝却在太监的撺掇下,非但没有体谅老臣拳拳之心,反而狠狠下旨斥责,又罚俸半年,仍要取银进用。

葛守礼虽然至今仍未拨付,但已心力交瘁,连日卧病在家,只不过是为拖延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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