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想必是很值钱的,阿蛮心说,可比草药还难喝,我还是喝豆汁儿吧……正吃着饭,孙铤和耿定向从外面进来了,两人顶着通红的眼睛,一屁股坐在空着的两个座位上,孙铤把两张纸递给沈默道:“一天一夜,终于给你看出来了。”
“辛苦辛苦,”沈默笑着接过纸道:“快吃点东西,然后去休息吧。”
“还用你吩咐,”虽然一宿没睡,但孙铤的精神还很健旺,端着碗兴奋道:“不过说起来,你这批学生可藏龙卧虎,怕是要把咱们那一科比下去了。”
一边的耿定向,虽没说话,但也点点头,显然认同他的观点。
沈默展开两人所列的名次细看起来,与自己所想的大差不差……这倒不是巧合,也不是英雄所见略同,而是八股文本身的特性所在。除了政治上的需要之外,八股文得以长期使用,主要是公正阅卷的需要。因为它有相对固定的格式,考官只要看考生制艺的每股,是否符合音韵要求、内容是否充实。就能很快地、而且相对客观的给出评阅结果。因此,八股文可以被看成后世考试的客观题,至少比前代之诗歌、经义、策论之类,阅卷的误差要少得多。
事实上,不同阅卷者对同一篇八股文的评价基本相同,这样阅卷的结果自然客观,名次更令人信服,所以八股文才成为科举考试的主力。
沈默自己阅了一遍,心里就有数了,但兹事体大,为了保险起见,他又让耿定向和孙铤分别阅了一遍,得出的结果差异不大,这下终于可以得出一些结论了……综合三人的意见,认为一等的有,罗万化、赵志皋、王周绍、王鼎爵、华叔阳、朱赓、金学曾、韩世能、张位等二十人。二等的有沈一贯、田一俊、黄金色、张淳、朱南雍、刘铉、房寰等四十人,其余四十人跌落三等。
按照他们的标准,一等是够资格选庶吉士的,当然也可能问鼎前三。二等的,是有把握榜上有名的,三等的也不是完全没机会,只是要看临场发挥,和别省考生的水平如何……如果赶上出人才的大年,这四十人里顶多十几个能及第,若是赶上人才匮乏的小年,怕只有十几个会落第,这是完全有可能的。
“我感觉,考中七十个应该有把握!”孙铤填饱了肚子,便打开了话匣子:“明年春闱一过,你那苏州府学就要名震天下了!”
“十年磨一剑!”耿定向也赞道:“江南兄也到了收成的时候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谦虚笑道:“不到最后,谁知道呢。”
“过分的谦虚,就是虚伪。”孙铤笑着对耿定向道:“别看他装得淡定,尾巴早翘上天去了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耿定向可不敢这样开沈默的玩笑,但笑两声还是可以的。
沈默无奈的看看孙铤,道:“这还有小朋友呢,别吓着人家。”
“这是你闺女?”孙铤早注意到阿蛮了,见她坐在沈默边上,十分稔熟的样子,还以为是那样的关系呢,所以也就没多问。现在一听,好像也不是那种关系,便笑问道:“不对呀,你家宝儿也才四岁吧?”
“不到三岁,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?”沈默看看他,笑骂道:“这是阿蛮,我的……侄女儿。”说着温声对阿蛮道:“别害怕,这位孙叔叔刚受过刺激,性情大变,咱们要有同情心。”
阿蛮又不傻,当然知道沈默在开玩笑,便捂着小嘴眯眼笑,然后朝孙铤行礼道:“侄女儿见过孙叔叔。”
孙铤一看这活泼美丽的小女娃,也是喜欢的紧,在怀里摸来摸去,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,只好瞪一眼沈默道:“给侄女儿的见面礼,就你帮着出了。”
阿蛮又向耿定向行礼,耿定向笑眯眯的掏出个精致的小盒子道:“这本是送给你叔叔家的闺女的,谁让咱爷俩缘分呢,就先便宜你了吧。”耿定向四十三岁,看着十六岁的小阿蛮,可不是两代人嘛。
阿蛮忙道谢不迭,逗得耿定向哈哈大笑。
第八零六章 惊变(中)
小书房的茶几旁,搁着一具红泥小炭炉,红彤彤的火苗,温柔的亲吻着炉上的砂铫。大约半刻钟后,砂铫就有声飕飕作响,当它的声音突然将小时,一只有些白皙的男子的手,立即将砂铫提起,在茶盘上淋罐淋杯,再将砂铫置炉上。
那只手的主人是沈默,他用鱼眼水淋杯之后,便打开一个精致的锡茶罐,将其中的茶叶,用瓷勺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,分别粗细,把最粗的放在紫砂茶壶的壶底和滴嘴处,再将细末放在中层,又再将粗叶铺在上面,纳茶的工作便完成了。
之所以要这样做,因为细末是最浓的,多了茶叶容易发苦,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,分别粗细放好,就可以使出茶均匀,茶味逐渐发挥……好茶叶多是嫩芽紧卷,一泡以开水之后,舒展开来,变得很大,纳茶太多,连水也冲不进去了。但太少也不行,没有味道。纳茶是冲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,神明变幻,由此起矣。
看着沈默风卷云舒的动作,让睡了一个白天,还有些昏头昏脑的孙、耿二人,竟感到如沐春风,通体舒泰起来,耿定向道:“江南这功夫茶,已经没有半分烟火气,得有二十年的功夫了吧。”
“吓,”孙铤笑道:“感情他十岁就开始这么神道?”
“十岁那会儿,还衣食无着呢,那有这闲情逸致。”沈默摇头轻笑,但心里却想到,我两世加起来,确实已经浸淫此道二十多年了。
“那只能说是天赋异禀。”耿定向笑起来,声音一凝道:“说起来,你真的做决定了?”
“嗯……”沈默见铫缘涌如连珠,便提起砂铫,在空中轻轻旋了七圈,另一手揭开壶盖,将滚汤环壶口、缘壶边,高冲而入:“这件事,原本虽然可为,但付出的代价太大,我本就在取与不取间权衡……”
“现在看来,你的那班学生,倒让你下定决心了?”孙铤笑道。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沈默拿起壶盖,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,然后盖定,再提起砂铫,以滚水淋于壶上:“舍得舍得,有舍才有得,为了他们的前途,我可以退让一步。”
“退一步海阔天空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耿定向道。
沈默不再说话,而是将砂铫转到那一排精巧别致、洁白如玉的小茶杯上,开水直冲杯心,杯烫完了,添冷水于砂铫中,复置炉上,回身洗杯。他可以同时两手洗两个杯,动作迅速,声调铿锵,姿态美妙……孙铤和耿定向,看到他的动作,不禁赞叹再三,心说要是自己,一碰到杯便会给烫得要命,不打破杯子已是幸事,更不必说到‘姿态美妙’了。
杯洗完了,把杯中、盘中之水倾倒到茶洗里去。这时,茶壶的外面的水份也刚刚好被蒸发完了,正是茶熟之时。时间上丝毫不差,正可洒茶敬客了。
沈默压低手中茶壶,像车轮转动一样,杯杯轮流斟匀,最后将茶中精华,点给每个茶杯,便将空了的茶壶倒过来,覆放在茶垫上。侧掌对二人道:“请。”
“江南请我们喝茶,”两人对视一眼,望着沈默道:“总要有个讲头,不然咱们可不敢生受。”
“非要个讲头的话。”沈默语调平淡道:“就算是以茶代酒,与二位话别吧。”
两人心说‘果然’,不由又对望了一眼,孙铤连忙追问道:“为何这么急?不是说还要过两天吗?”
“此间事了,我还是早些起程吧。”沈默眉目低垂道:“再晚了的话,河道一冰封,反而延误时日。”
‘不对,他肯定有事!’以孙铤对沈默的了解,知道他此刻冷静的表情下,一颗心八成是焦急不安的。但有些话,对方既然不愿说,再好的朋友也不便问,便轻叹一声道:“相聚匆匆,转眼又要西东,今日一别,还不知何日能再见面。”
“是啊。”耿定向也点头道:“江南,不知何时再见。”
“君子之交、淡淡如水,朋友之交,清香如茶!”望着两位好友,沈默暗叹一声,端起茶盏道:“我敬你们一杯,清香永留在心。”
“敬你。”孙铤和耿定向也端起茶盏,三人便将嫩黄的茶汤一饮而尽,沉声道:“保重,兄弟!”
隆庆元年十月十二,沈默在南京礼部大堂上,宣读了对此次秋闱事件的处理结果:应天乡试革去皿字号,乃经由朝廷层层审批而定,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性,任何胆敢违抗者,都以违抗圣命论处。但念在众监生年幼无知、且多年寒窗不易,此次以治病救人为主,故而仅逮治为首煽动者沈应元等九人,交法司论处,其余人暂不追究,以观后效。
至于对官员的处分,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,因上任日短,责任不大,故而仅夺俸一年,留任。应天府尹孙丕扬处置过度,致人死亡,但能迅速平息事态,功过相抵,不予处罚。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,处置得当,予以嘉奖一次。其余官员亦各有发落,不再一一赘述。
总之,结果要比预想的好得多,可谓是皆大欢喜。接着,沈默又召见了明年应试的举子,温言勉励一番,并祝他们一路平安,早日进京。
两天后,他便先于赶考的举子,乘官船离开了金陵城,踏上了返京的路程。
船行出老远,已经看不见金陵城送别的众官员,沈默还站在船尾,远眺着南方,目光十分的复杂。
阿蛮穿一身俏丽的黄衫,兔绒小帽上,插着两支翠绿的羽毛,她背手站在沈默身后,陪着他一起往远处看。
“想什么呢?”沈默当然知道背后有人,温声问道。
“阿蛮想,这船是往北的,”阿蛮有些伤感道:“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。”
“是啊,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。”沈默喃喃的重复着她的话,潮湿的江风吹在脸上,心里也变得湿漉漉的,那乡愁浓得化不开,厚的打不散,让他久久无法自拔……“就算回不去,为什么不让沈爷爷来南京呢。”阿蛮不解的声音响起:“阿蛮看得出,他很想念叔叔的。”
“……”阿蛮不谙世事的话语,让沈默身子不禁一僵,良久才哑声道:“你不懂啊……”他们父子间的矛盾,自从沈默授意若菡关闭家里的产业,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见鬼去后,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……父亲认为他官儿做大了,就光顾着自己的体面了,完全不顾他这个当爹的,在父老乡亲那里的面子。沈默尽管写了长信解释,但有些东西,不是解释解释,就能冰释的……这次来南京,沈默当然给家里的几位备了礼物,也让去送礼的胡勇带了话,请父亲和姨娘携弟弟来金陵一聚。
然而沈贺仍在生气中,竟对胡勇说,哪有老子去看儿子的道理,要聚就让他回家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