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简单的要求,大大低于徐阶的预期,自然在满口答应之余,也要细想其真实心思。徐阶知道,忍常人不能忍,必有非常之所图,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……今日的自己好比昨日的严嵩,今日的沈默好比昨日的自己,只要前者在一天,后者就没有赢的希望,所以不争一时一地,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‘高筑墙、广积粮、缓称王’,才是最正确的选择。
只是想用我的招数打败为师,怎么可能呢?你的策略我洞若观火,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!
老夫不会像严嵩那样,都昏聩腐朽了还赖着不走,老夫至多待到七十,就抽身而退。到那时我的接班人也成熟起来,布置也已经固若金汤,就算回到松江老家,这大明朝也依然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!拙言啊拙言,不是你不优秀,只是有为师在,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……当然那些阴暗的想法,必须要深埋心底,对于如此懂事的学生,徐阶还是要宽慰一番的。他轻拍着沈默的手背,温声道:“有你这样的好学生,老师十分欣慰啊。”
“老师谬赞了。”沈默忙谦虚道。
“不是谬赞。”徐阶摆手道:“在这个世上,有时候弟子比儿子还好。南京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,让士林好评如潮,老师也与有荣焉。”
“学生不过是仗着有老师撑腰,壮着胆子大包大揽而已。”沈默只感到一阵恶心,但说起这种没营养的话,完全不需过大脑。
“不能这样说。”徐阶正色道:“东南庙大菩萨多,那些大家族枝繁叶茂、盘根错节,也只有拙言你,能镇住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。”
“学生不过是狐假虎威,没有老师在京城坐镇,学生是干不好的。”沈默不由暗惊,这老头直给我戴高帽,肯定没好事儿。但旋即心中苦笑,我还真是被坑怕了,都准备那样干了,还有什么好心惊的。
“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,我的学生里,也只有你最能担大任。”顿一顿,徐阶道:“不过,今次你却有些意气用事了。”说着一脸语重心长道:“就算再着急,也不该一回来就去面圣,现在内廷外朝势成水火,六科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,这不是给自己树敌吗?哪怕先回内阁扎一头再去见皇上,都要好得多。”
“师相这样一说,确是学生操切了。”沈默自责道。
“此事我会让石麓过去分解,说你是为了去告东厂的状,要那些人不嚼舌根便是。”徐阶一副慈祥面孔道:“今天时候不早,你先回去歇几日,待休息好了,老夫再找你说话。”似乎又有劳什子‘大任’要交给他。
“让师相费心了。”沈默便起身施礼,退出了首辅值房。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徐阶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,他要拿王廷相等人给沈默出气,其实没安什么好心,是想给他和科道之间,埋下矛盾的伏笔,只要稍加煽风点火,则赶走高拱的那幕大戏,又可上演了。
只是要不要马上开锣,徐阶还在犹豫,因为利用言官斗争,讲得是大义名分,沈默爱惜羽毛、官声甚好,科道间也着实有一班党徒,真要拼起来,怕是个杀敌一千、自损八百,比那高拱还难搞。不过这次好处是,自己不用亲自出面,倒也不用担心再惹非议,无非多灰灰几个言官,还能让世界清静不少。
不过他也不着急,因为有的是更急的,他等着他们来求自己,再勉为其难答应,不会主动去背这个黑锅的。
从徐阶那出来,沈默和陈以勤说了几句话,便离开内阁回家去了。
和沈默交谈片刻,陈以勤完全感觉不出一点负面情绪,似乎刚受了致命算计的是别人,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。陈以勤知道,沈默既然能提前回京,就说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。然而在令所有人措手不及,摆脱了眼前的危险后,他竟偃旗息鼓,好像就此知足了。
‘哎,’陈以勤暗叹一声,也多少能理解他的想法,毕竟对沈默来说,不管理由多充分,和同门反目成仇,背上叛师的恶名,都是得不偿失的:‘只是这样一来,他们的气焰会更嚣张,怕你的日子会更难过啊……’预见到沈默的遭遇,陈以勤不禁升起同病相怜之感……他最初入阁时,本也是踌躇满志,实指望着能大展宏图,不负平生所学。然而时运不济,自己的靠山高拱,输给了首辅徐阶。紧接着郭朴也黯然下野。结果内阁便成了徐阶师徒的天下,自己彻底沦为了外人。
虽然,表面上这师徒几个都对自己还算客气,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,陈以勤知道,除了沈默之外,其余人都希望自己识趣的靠边站,最好直接在家待着别来,当个遛鸟阁老最好。时间一长,陈以勤确实有些心灰意冷了,他几次上疏称病,希望致仕,都被皇帝恳切挽留。虽然一时没走成,但他已经毫不留恋这人人羡慕的内阁交椅。心中便打定主意道:‘上次高阁老的事情,我为图自保,没有吭声,现在想起来,却要悔青了肠子。这次要是他们,再想把沈江南也逼回去,我就豁出去了,反正早晚都是个走,索性跟他一起进退,就算没什么用,也要恶心恶心那帮龟儿子!”
那边陈以勤还在替他担心,这边回到家的沈默,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享受天伦之乐。把几个娃娃抱了又抱、亲了又亲,还问起老大和老二在国子监的表现,有没有被人欺负。
还不到监里下学的时间,所以沈志卿和殷士卿两个都不在家,却也方便了若菡告状。她得气性都被两个魔星磨得一点不剩,告状也不带烟火气:“他俩不欺负别人就烧高香了,谁敢欺负他们?”
“才十来岁的孩子,能有这么大本事?”沈默微笑道。
“也不看是谁儿子,”若菡轻按着太阳穴道:“他俩一入学,仗着跟那李先生学得几手三脚猫功夫,又有你这个宰相爹,转眼就成了广业堂的班霸,带着那帮学生使枪舞棒,装神弄鬼,教授见他们如此胡闹,气得吹胡子瞪眼睛,但有徐文长护着,却又束手无策。”
“没惹什么大祸吧?”沈默惴惴道。
“不知在老爷眼里,什么算是大祸?”若菡伤神道:“就讲最近一件事儿吧。上月底,他带同学去庙会上,买了十几家的大力丸子,然后全丢到国子监的荷花池里,害得里面的鱼跟蚂蚱似的,在水面上直蹦,老鳖互相追着咬尾巴,整个池子里跟开了锅似的,整整闹腾了一天……最后光赔人家的鱼和鳖,就花了家里足足五百两银子。”
“这是要干什么?”沈默有些头晕道。
“说是要看看‘鲤鱼跳龙门’。”若菡无力的摇摇头道:“你要是再不管管,他俩能把天都捅破了。”
“管,”沈默重重点头,把怀里的宝儿交给丫鬟,起身道:“我这就有空了,好好管教管教这俩兔崽子。”
“怎么?”若菡蕙质兰心,知道丈夫到了如今的位子,哪怕回到京城,也一样事务繁忙,虽然她总盼着他能闲下来,可这时他突然‘有空’,却让她感到一阵担心:“老爷要在家歇几天。”
“还说不准,”沈默突然烦躁的挥挥手道:“官场上的事情,你不要问。”
“不问就不问……”若菡这下更确定了,确实要有大事发生。
和家人晚饭之后,天已经大黑了,沈默说一声去前院,也不让人跟着,便亲手提着一盏灯笼出去了。出了正屋,他并没有急着往外走,而是在满地月华的庭院中,缓缓踱着步子,似乎在踌躇着什么,又好像难以面对什么人似的。
他这人虽然温吞如水,但骨子里其实极果断,很少会拖泥带水、淋漓不尽,现在却表现得如此犹豫,真的十分罕见。
不知不觉,他还是走出了月门洞,看到前书房中的灯下人影,不禁暗暗叹息一声,竟立在那里,不知是进是退。
书房中,王寅歪在火盆边看书,沈明臣拿个火钩子,不停的拨弄着盆中的炭块,不时撩拨得火苗乱窜。
“你抽风啊?”王寅拿书敲一下沈明臣的肩膀道:“让人怎么看书?”
“都什么时候了,您老还这么沉得住气?”沈明臣苦笑道:“我的十岳公,这可是前后两位主公的命运,你怎么淡定的起来?”
“练得身形是鹤形,千株松下两函经。”王寅悠悠道:“我来问道无余话,云在青天水在瓶……这是唐朝李翱的《问道诗》,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句‘云在青天水在瓶’。”
“云在青天水在瓶?”沈明臣道:“谁是云,谁又是水?”
“天上的是云,”王寅淡淡道:“瓶中的是水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沈明臣皱眉道:“难道为了保证云在天上,就不管瓶里的水了吗?”
“句章,你这么聪明的人,”王寅轻声道:“不会猜不到,君房去做什么了吧?”
“他那只是预防万一而已。”沈明臣脸色难看道:“他还是要听大人的!”说着面现不忍之色道:“十岳公,你我在大帅帐下效力多年,他也始终对我们解衣衣之、推食食之,虽然最后不欢而散,但这份香火情却是实打实的。”
王寅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
“咱们还是得尽力劝大人,”沈明臣压低声音道:“就先放过这次,总得保住大帅一条性命吧。”
王寅没有回答他,只是淡淡问道:“大人为何到现在还没来?”
“跟老婆孩子亲热呢,总得吃了团圆饭再来吧。”沈明臣若无其事道。
“自欺欺人。”王寅冷哼一声道:“大人哪次回来,不是先到前面来?何况这样紧张的时刻,他不是离家一年半载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沈明臣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道:“大人已有决断?”
“若非如此。”王寅缓缓道:“也不至于,迟迟无法面对我俩。”
“不可能……”沈明臣脸色剧变道:“大人宅心仁厚,最重情义!”
“我看你是昏了头!”王寅断喝一声,打断他说话,狠狠啐一口道:“你是个无足轻重的文人,当然可以谈情义,但大人是做大事的!你想让他做宋襄公吗?!”
“我……”沈明臣汗如雨下道:“难难道……大帅真要被我们……”
“住口!”王寅声色俱厉道:“你我身为谋士,职责是为主公排忧解难,而不是给他增设难题,若是你再忘了本分,别怪我翻脸不认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