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……”张居正看着李春芳,心中恼火道:‘难道你不知道,我刚吃了闭门羹吗?’刚想下意识的回绝,但转念一想,这何尝不是见到徐阶的好机会,便点头应下道:“好吧。”于是起身道:“我这就去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”李春芳微笑道:“代我向元翁问个好。”
说走就走,半个时辰后,张居正已经回到了昨日被拒之门外。
“抱歉阁老,老夫人今天还是不许我家相爷见客。”那门子心说,这位恢复得够快的,还以为得过两天才能再来呢。
“这次是有紧急公务要面陈阁老,”张居正正色道:“请务必通禀一声,以免耽误大事。”
听他这样说,那门子岂敢拿乔,赶紧应下,请他门房里喝茶等待,自个急匆匆进去禀报。
不一会儿,他拿着个信封出来,双手奉给张居正道:“这是我家相爷给阁老的。”
张居正面无表情的接过来,抽出其中的信纸展开,便看到上面只有两个字‘海瑞’,确实是徐阶的亲笔。
显然徐阶已早有了决断,张居正不得不承认,这是极为老道的一手,上‘天下第一疏’之后,海瑞的名声之盛,天下无出其右。其在民间,已经化身为与包拯一样的青天大老爷,被百姓立生祠供奉。即使在官场,许多人视他为疯子、傻子,但都不得不承认,如果大明还有良心,那就是海瑞这颗心,如果世上还有正义,那就是海瑞这个人。让这样一个正义与良心的化身,负责审理此案,自然谁也说不出个‘不’字来。
然而海瑞真是孤臣完人?张居正不以为然,虽然他的《与沈拙言绝交书》天下皆知,但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,岂是一封书信,几行文字可以撇清的?只要海瑞在断案时出手过重……对于那个二杆子来说,这几乎是一定的……就可以让言官参他别有用心,再把沈默拉进来一起批斗。这样一来,此案性质立变,舆论也不会再一边倒,就有可能如其他惊天大案一般,大事化小、不了了之了……看似用个无可争议的人选,却能让沈默惹上一身骚,不能再一味扮演苦情角色,博取大众的同情。徐阶这算盘打得确实精。但张居正在佩服之余,更为徐阶又一次将自己拒之门外而伤神……难道师相竟有别的打算?却要我自生自灭了?饶是他心志坚定,但在回去的路上,还是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。
回到内阁,把那字条给李春芳一看,李春芳也说好,便票拟出来,立刻送司礼监了……倒不是两人不想直接送呈隆庆,实在是皇帝最近竟不见外臣,宫外已经有不少说法了。不过两人都通过各自的渠道,知道其中的真相,但现在都自身难保了,谁还有心思去替皇帝辟谣?
不到两个时辰,司礼监便送回了批红,可见隆庆虽然不露面,但依然密切关注此事。
“皇上准了。”李春芳看一眼,道:“明日便让那个海瑞来一趟,我们和他谈一谈。”
“嗯。”张居正点点头。
“皇帝准了。”沈明臣轻声道:“大理寺卿杨豫树主审,少卿海瑞陪审,因为刑部和都察院都要避嫌,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。”
“这是故意的,庙大菩萨小,谁都能插嘴,我们的人却要避嫌,这次杨博想要足不沾水、坐收渔利,是不可能了。”王寅淡淡道。
沈默依旧在艰难的喝药,好费劲才喝下一半,趁机休息下道:“不必跟他客气,这老不休趁火打劫,哪能便宜了他。”
“呵呵。”王寅感觉沈默有些不大一样了,似乎原先那种条条框框全都打破了一般,不过至少现在是好事,便也不废话,道:“需要给海大人带个话吗?”
“没用的,他只按自个那套办。”沈默摇头苦笑道:“不过他们把海刚峰想得简单了,这次怕是要失算了。”
“既然大人对他有信心,那就先看看再说。”王寅轻声道:“学生以为,徐阶用海瑞,还是在传递一个信号。”
“是。”沈默点点头道:“他这是在告诉我们,接下来,按原先那套来玩。”
“也忒无耻了吧。”沈明臣差点蹦起来道:“哦,他们想用歪招就用,不想用便也不让别人用,真以为小孩过家酒呢!”
“别激动,”王寅淡淡道:“大人自有定计。”
这话让沈默神情一滞,他能听出王寅有埋怨的意思,顿一顿,轻叹一声道:“先生不要多想,我对你们向来是坦诚的。只是有些闲棋,在你们来之前多年便已经落子,因为一直没用,也就没有提起。”
见沈默丝毫不隐瞒,王寅反而不好意思起来,道:“大人误会了。这一次从头到尾的谋划,都出自大人的手笔,学生作壁上观,已是目眩神迷,大呼酣畅。只是这一局大战已经到了中盘,还不知您的底牌,心里实在痒得很。”
“我告诉你就是。”沈默微笑道。
“还是不要了吧,我喜欢自己用猜得。”王寅却摇头笑道:“说了就无趣了。”
“看来你已经猜到了。”沈默看看他,恍然道。
“呵呵,也是大人给了提示,”王寅捻须笑道:“不然我也万万猜不到。”
“你们打什么哑谜呢?”沈明臣一头雾水道:“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?”
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两人一起摇头道。
“关键时刻就看出远近来了,要是君房在,肯定告诉我了……”沈明臣信口说一句,但声音越来越低沉道:“他不会再回来了吗?”余寅自从上月离去至今未归,但有一封信送来,给他的至交好友沈明臣,信上说,他造了孽,已经无颜再面对昔日好友,便辞去沈府西席,云游四方去了,勿牵勿挂。
如果不是沈明臣对余寅了解到骨子里,知道那封信确实出自他的手笔,且写得时候并未受任何胁迫,他简直要以为,是沈默杀人灭口了……不过这不代表,他就信了余寅的说辞,怕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其中。只是这种事,实在是问不得。
“你放心,他很好,”看他牵肠挂肚的样子,沈默心下不忍,轻声道:“将来肯定还有相见的那天。”
“嗯。”沈明臣点点头,勉强一笑。
第八一三章 神剑出鞘(中)
鼓打三更,月挂中天,夜凉如水。除了那些烟花柳巷还在酒醉红帷、弦歌不绝,京城的大街小巷,已是一片寂静、廖无人迹。偶尔一两声犬吠,透过参差不齐的屋脊,在夜空中远远荡开,更显得此刻静谧无比。
在位于木匠胡同的一处狭小院落内,却立着个五十多岁,身材不高的消瘦男子,他轻轻叹息着举头望天,浮云掩月月穿浮云,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,正如他此刻的心情……左右为难、举棋不定。
他正是大理寺少卿海瑞海刚峰,虽然已是正四品的高官,但他仍住在原来的陋巷蜗居之中,而且更加孤独寡言……人们只道那次上书让海瑞名利双收,却不知《治安疏》对他造成的巨大伤害,是永远无法愈合的……从心理上说,嘉靖死了,他却活着,虽然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,但‘不忠不孝、无君无父’的沉重枷锁,使他长久的艰于呼吸,难于展颜,若非老母在堂,膝下无后,他怕是早就三尺白绫、一抔黄土,给嘉靖陪葬去了。
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改变,老母年迈,回到琼州老家后便大病一场,如今虽已痊愈,却不可能再万里奔波来北京团聚。而他的妻子,更因为当初担惊受怕,旅途奔波,一到琼州就早产一女婴,便撒手人寰了。
接连的打击,让海瑞十分的悲痛,几次上疏请求回家奉养老母、抚育幼女,然而徐阶才把他当做正面典型树起来,正指望着能靠他弘扬天地正气、净化政坛空气、恢复嘉靖以前的士人节操呢,又岂能放他离开,便连连以皇帝的名义下旨抚慰,称他是‘天下官员之楷模’云云,还把他又升一级为大理寺少卿,完成了从中级官员到高级官员的飞跃。这种殊荣和礼遇,让海瑞没法辞职,只能继续干下去。
然而这差事干起来,也一点都不顺心……大理寺与刑部、都察院合称为‘三法司’,组成大明的司法监察系统。而大理寺所掌为‘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’,主要是复审刑部判决,平反冤狱、纠正不公的衙门,按理说是很合适海瑞这样,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。然而大明这官场,若真能按理行事,早就万事大吉了,还要他大理寺作甚?
事实上,成化以后,大理寺的执法之权,已然被级别更高的刑部侵夺,实际上只能核阅案卷而已。想要公正治狱,却要看刑部尚书的心情如何,比如海瑞上任不久,便遇到了一起官员子弟杀人案,刑部之判决二名案犯谪戍,海瑞认为量刑明显太轻,依法据理力争,然而刑部尚书黄光升,则以‘受害者受伤之后又得急病,其死因病而非伤’为由,维持原判。海瑞不服,闹到内阁,也被徐阶以‘初到法司,不习律例’为由,申斥一番,驳回了。
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案犯,就以谪戍从轻发落……这样的葫芦断案,海瑞审阅卷宗时,发现比比皆是,他拿着去刑部找、无人理睬,去内阁反映,阁老们也只是好言相劝,却不予受理,最后寺里同僚都开始躲他,海瑞便彻底的边缘化了。
其实海瑞不是不知道,朝廷制定的许多严酷刑法,是用来镇压穷人和老百姓的,对于官宦富豪来说,却总有后门可走。只要有钱有权,便能摆平一切麻烦,就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,这已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了,凭他一个人,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。
然而他海瑞是圣人门徒,孔子尝云:‘知不可为而为之!’意思是,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,但问应不应该!应该去做的,不可能做到也要做!所以平反冤狱、主持公道虽然吃力不讨好,十次也只有一两次能成功,但他还是兢兢业业、任劳任怨,坚定的为弱者伸张正义,提供保护,从不因为饱受挫折而放弃。
海瑞是个很纯粹的人,因为纯粹所以坚定,因为坚定所以百折不挠,永不迷茫!但是这一次,在接到圣旨,任命他为‘胡宗宪案’的陪审官时,海瑞却陷入了一种,当初上《治安疏》时,也未曾有过的权衡思量之中……如此惊天大案,上面却把正副主审交给了大理寺的两名长官,虽然刑部、都察院都得避嫌,不插手也说得过去,但仍然可以派大学士主审,然后自己和杨寺卿打下手呀!这才是符合常理的选择。
现在内阁却无一人出面,也就是说,内阁所有人都不适合当这个主审。换言之,这个案子的审判结果,很可能会牵扯到内阁大佬们的命运!所以才会出现这么个‘神仙打架、却要小鬼断案’的局面。
其实,从都察院公布胡宗宪‘矫诏’的证据后,海瑞便对此事保持高度的关注,心里也随着案件的跌宕起伏想了很多。虽然对各中内情无从知晓,但他凭着天生的敏锐直觉,和对朝局的了解,依然猜到这起案子的背后,其实是一场高层之间的政治斗争……至于谁胜谁负,他并不关心,只要快快结束这场狗咬狗,让朝局恢复正常就好。这也是海瑞对所谓‘政治斗争’,所秉承的一贯态度。
然而现在,他却被卷入了这场争斗之中,并成为了审理此案的官员,便不能再漠然处之了,毕竟不关心谁胜谁负是一回事儿,自己稀里糊涂,成为人家整人的武器又是另一回事儿——海瑞并不像那些人想的那样,又直又楞,眼里揉不得沙子,只知一味的依大明律办事。他其实也会权衡,能变通。只是前提必须是,变要比不变,更利国利民,他才会去干。否则门儿都没有。
到底该如何处之?明早辰时就要去内阁接受训话了,他必须立即拿出个主意来……这一夜就在反复思量中度过,待到拿定主意,天也快亮了。得亏海瑞是纯阳体质,火力旺盛,换一般人在这冬夜户外站一宿,不冻死也得大病一场,他却浑然无事。
回到屋里,感觉不比外面暖和,原来一宿没人打理,炉子早就灭了。海瑞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,一面掏出炉灰,重新生上炉子,再把两个硬石头似的馒头放在锅里,坐在炉上馏着。
待得忙活完了,屋里也有了些暖气,海瑞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,去拿自己的公服,那里面竟还有个年轻女子,在裹着被子酣睡……这是他遵照母亲的命令,为了传宗接代,新纳的妾室,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。女子年少贪睡,海瑞也不好意大清早就指使这个,比自己长女还要小不少的小妾。而为了凑够彩礼钱,他已经是家徒四壁,再无能力雇佣下人了,所以这些活计,只能自己来干。
轻轻抱起冰凉的官服官帽,弯腰提起官靴,海瑞不禁暗暗叹息一声,要是妻子还在,早就把衣服温热了,整整齐齐捧过来,给自己穿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