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……”杨豫树一下没了气势道:“你也请。”
两人进了内阁,便有司直郎出来相迎,说张阁老已经等着他们了。
在官场,这算是一次隆重的会晤。按理说,应该在大堂先拜圣旨,再对张居正自报官名,大礼参拜。但二人却被领到了张居正的值房中,进门后又见到张居正穿着便服,束发坐在大案前看卷。按规制,官服不能参拜便服,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间。
“看了一夜的案卷,也来不及换官服,二位就不要拘礼了。”张阁老慢慢合上案卷,缓缓站了起来,他风度极好,举手投足间,都带着一股雍容气度,伸手肃客道:“二位都不是初见,不必拘礼,请坐吧。”
杨豫树和海瑞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。
这是,张居正的书吏端着茶托上来,给二位大人上茶。
张居正对那书吏道:“我与二位大人有要事商谈,不要让人打扰。”
“是。”书吏退了出去。
张居正也不回书案后,而是在两人对面坐下,与两人简单寒暄起来。
在官场上,没有无意义的举动,一举一动都有内容。张居正不着官服不在正厅,并且与两个下官昭穆而坐,这是将其视为心腹的表现……杨豫树与他是同年,当然无需这样做作,所以张居正一番刻意为之,其实是对海瑞一人的。
杨豫树心中暗叹:‘怕是要白费功夫了。’便望向海瑞。海瑞此时却无任何表露,直直地坐在那里,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。
张居正也在打量着海瑞,两人虽然照面过不少次,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大名鼎鼎的海青天。但见他眉棱高耸,挺鼻凹目,乃是极威严的相貌,端坐在那里,堂堂正正、不卑不亢。
张居正心中暗叹一声,先开口道:“二位都接到圣旨,明日就要开审胡宗宪案,今日把你们叫过来,一是代表皇上和元翁,给你们打打气,不要有什么顾虑,只管一查到底,内阁做你们最坚强的后盾。”
两人都知道,这只是空话而已,戏肉都在后头呢,便安静的听他继续道:“二来,是要代表皇上和元翁,对你们提几点要求。”
“阁老请讲。”两人坐直身子,听张居正训话道。
“第一,要公正;第二、要全面;第三,要深入。”张居正便字正腔圆道:“所谓公正,就是要你们秉承一颗公心,断案就是断案,不要被别的东西左右,也不要掺杂别的东西;至于全面,这次的案件情况特殊,起因是数年前的一些旧案,要查就全都查清楚,不要怕麻烦,我们有的是时间,要把背后藏着的牛鬼蛇神全挖出来,这就是第三点,深入……听明白了吗?”
杨豫树和海瑞沉默片刻,前者心中黯淡道:‘果然让海瑞说中了,张太岳想借我们的手深挖,是不会因为同年一场,就让我轻松过关的。’
他正在出神,便听海瑞出声道:“下官有一事不明,请阁老赐教。”
“请讲。”张居正很有涵养道。
“不知这三点要求,是皇上还是元翁提出的?”海瑞问道。
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张居正虽然不悦,但还是回答他道:“是元翁提出来的又怎样。”
“那恕下官不能全部接受。”海瑞道:“圣旨上,是让下官审理胡宗宪遇害一案,那下官就只能从他被押到夏镇之后查起……之前的事情,与他的死无关,下官不得圣旨,无权查问。”
张居正心中大怒,当初也没人给你下旨,你怎么敢弹劾皇帝来着!怎么现在胆子又小了?气归气,但他的表情还算放松,淡淡道:“元翁的意思是,这些都要查……你既然来了,我先给你看个东西。”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卷宗递了过去。
海瑞接过翻开一看,乃是都察院调查胡宗宪伪造圣旨案的卷宗,上面记载着详细的经过,还附有胡宗宪的亲笔书信和伪造的圣旨……看到这些,海瑞的面色果然凝重起来。
张居正一直盯着海瑞看,见他果然入彀,心情终于轻松不少……他正是要利用海瑞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,使其对胡宗宪深恶痛绝,从而改变案件的走向。所以他也不催,就在那悠然呷着茶,等海瑞把卷宗看完。
一顿饭的功夫,海瑞终于合上了卷宗,张居正问道:“有何感想?”
海瑞缓缓道:“事实清楚,证据确凿,即使胡宗宪活着,也无从置辩。”
“不错,”张居正欣喜道:“海少卿要从这方面深挖,不能让此案流于表面,要把深层次的东西挖出来。”
“阁老的意思,下官不敢苟同。”海瑞却摇摇头道:“伪造圣旨案已经可以结案,下官没必要画蛇添足……还是直接登邸报大白天下吧。”
张居正鼻子都要气歪了,要是登邸报管用,我还用跟你废话?南方的报纸、北京的三公槐论坛,早就给此事定了性……要说胡宗宪通倭,可现在倭寇何在?要说胡宗宪谋反,可他老老实实交权,老老实实被抓,又老老实实被整死,谋反罪根本不成立,只能说是‘权宜之计’,最多有些不择手段吧。
像海瑞这种将《大明律》视为圭臬的人,肯定不会接受这种说法,所以张居正实指望他能拍案而起,由此把胡宗宪的行贿受贿、贪污犯罪全都查将出来……倒要看那沈默还有什么脸,整天拿他的‘老哥哥’打悲情牌。
然而张居正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海瑞竟紧抓着圣旨上的字眼,来了个‘不否认、不关心、不牵扯’的三不政策,让他的算盘落了空。不由有些愠怒道:“那本相让你们顺道大白天下,这你也要拒绝吗!”
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海瑞一字一句道:“下官怕是要让阁老失望了。”
“你呢,杨大人?”张居正这才想起,还有个主审在边上杵着呢。
“哦,我啊……”在张居正如刀子般的眼神下,杨豫树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,艰难的咽着吐沫道:“我觉着……海少卿说的……有道理!”
海瑞意外的看向杨豫树,张居正更是意外。今天他真是太他妈的意外了,先是一根筋的海瑞,竟也知道‘有所为、有所不为’了;接着他怎么也没想到,那个向来如好好先生般的同年杨豫树,竟然也跟着给自己拆台。
“你,你们……”张居正气得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:“既然二位如此坚持,那本相也不好勉强,就请好自为之吧。”说完便端茶送客,一刻也不愿再和他们蘑菇下去,与方才的礼贤下士大相径庭。
走出内阁,回到长安街上,海瑞朝杨豫树拱手道:“方才错怪大人,海瑞向您赔不是了。”
“算了吧,”杨豫树摆摆手道:“我也只是不想,被人当枪使而已。”说着笑起来道:“倒是刚峰兄让我刮目相看,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分寸呢。”
“我确实不知分寸。”海瑞淡淡道:“但我知道做事情要考虑后果,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事儿,我不做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见他一本正经的说过笑话,杨豫树不禁捧腹笑起来。
第八一四章 真相(上)
笑一阵,杨豫树摇头苦笑道:“我杨立南半辈子谨小慎微,想不到今天却要陪你疯一遭。”
“我没有疯。”海瑞正色道:“下官清醒的很。”
“罢了,管你疯没疯,都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。”杨豫树道:“反正都没退路了。”
“张阁老算什么天?这大明还轮不着他来罩。”海瑞冷冷一笑,又傲然道:“再说就算是把天捅破了,也是我干的,不该你事!”
“什么话,你我同受钦命,我又是你的上级,能不干我的事吗?”杨豫树温和的脸上,竟也浮现出坚决道:“现在没退路了,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!”
海瑞精神一振道:“早该如此!”说完却一抱拳道:“大人,我求您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杨豫树笑道。
“审案的时候你不要开口。”海瑞轻声道。
“什么时候了,还说这样的话!”杨豫树有些不悦道。
“我说的是真心话。”海瑞轻声道:“从张阁老的表现看,这个案子真会引发政坛大地震,我已经决意,无论如何,将其彻底揭开……”
杨豫树刚要说话,却被海瑞一抬手,阻止道:“你听我说下去,我不是要给谁当打手,也不单纯为了真相而真相。我是想利用这次机会,好好杀一杀当今的士风!”
杨豫树登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,原来在天下人……也包括他自己,都以为他们这俩钦差是任人操控的棋子时,海瑞却早就跳出棋盘,撸起袖子准备下棋了……甭管他是否自不量力,单单这份舍我其谁的气概,就当浮一大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