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……”王廷相点下头。
“什么样的口供?”海瑞声音放缓道。
“当然是,关于胡宗宪伪造圣旨的口供。”王廷相慢慢道:“海大人,胡宗宪一案已经事实清楚,证据确凿,不容争辩了,他确实犯了大逆不道之罪,为了维护皇上的威严,震慑宵小不法,我们都察院,才会不惜代价,想把此案速速了结的……万大人也是立功心切,才会操之过急……”
王廷相正在絮絮叨叨的说着,却听‘啪’地一声,被海瑞的惊堂木吓得一哆嗦,硬生生止住了话头。
“把王大人方才的话,念一遍。”海瑞面无表情的盯着王廷相,这话却是吩咐那书记官的。
“胡宗宪一案已经是事实清楚,证据确凿、不容争辩了……”那书记官便站起念道。
海瑞一抬手,那书记官便住了嘴,坐下继续提笔准备记录。只听海瑞沉声问道:“请问王大人,既然已经事实清楚、证据确凿、不容争辩,那还有必要冒着偌大的风险,在山东审讯胡宗宪吗?”
“有一些问题,还需要他本人确认。”王廷相掏出手帕,擦擦额头的汗道:“才能彻底结案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海瑞追问道。
“这个……”王廷相心乱如麻,只好含糊道:“这个老夫没有具体过问。”
“那万大人呢?”海瑞望向万伦道。
“问案记录也被烧了。”万伦艰难:“时间隔这么久了,我已经记不起了。”
海瑞冷笑道:“半个月前你吃了什么,可能记不清!但你不惜动刑也要获取答案的问题,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!”说着一拍大案道:“本官帮你回忆一下!带胡言清!”
听到这个名字,万伦太阳穴突突直跳,王廷相也不停出汗,审问到现在,他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味了……怎么这海瑞,就抓着都察院不放了?
身穿七品官服的胡言情上得堂前,大礼参拜了圣旨、见过诸位堂上官,并总宪大人。
海瑞让他站着回话。
“胡言情,你身为山东巡按,可曾参与对胡宗宪的审讯?”海瑞问道。
“参与了。”胡言情回答道:“上个月中旬,王廷相拿着总宪大人的饬令找到下官,要求我配合他一同审理胡宗宪。”
“你在审理过程中,扮演何等角色?”海瑞问道。
“第一场,我在密室做书记。”胡言情道:“后来万伦和东厂的人开始用刑,下官几次劝说未果,便被他们赶出去,再没参与过审讯。”
“万伦,他说得可否属实?”海瑞望向万伦道。
“除了没有劝过我,其它基本属实。”万伦淡淡道,一听那胡言情的语气,他便知道这家伙是要卖了自己求活了,心中不由一片凄凉……那些人都要杀了我,凭什么还要替他们保守秘密?
可又一想到自己的家里人,万伦又犹豫起来。
第八一四章 真相(下)
守卫森严的大理寺大堂,审讯继续。
“审讯笔录何在?”海瑞问那胡言清道。
“一直在万大人手里……”胡言清道。
海瑞看向万伦。
“方才就说过,”万伦闷声道:“已经烧了。”
“烧了?”海瑞沉声问道:“既然是关于案件的正常问题,为什么要烧了呢?”
“这个……”万伦又一次词穷。
“你先想着……”海瑞则又一次放过他,问那胡言清道:“你可还记得审讯内容?”
“全都记得。”胡言清道:“为免遗忘,下官回去后,又默写了一遍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条陈,送给书办转交海瑞。
海瑞不接那条陈,而是直接让书办当堂念出来。
这一吩咐,让包括胡言清在内的都察院三人,一下都变了脸色。
“慢……”王廷相忍不住出声阻止道:“海大人,事关重大,还是先看看,再决定是否公开吧……”
“皇上有旨!”海瑞朝着皇宫方向一抱拳道:“此案要给天下人交代,自然不能隐瞒!”说着对那书吏吩咐道:“念!”
书吏只好放声念起来,一开始还好,但到了中段,万伦那嚣张的态度,引起了所有人的震惊……其实一般的笔录中,都是要将问话者的语言润色过的,所以万伦审讯时毫无顾忌,但胡言清存心卖他,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,又怎会帮他文饰?这下可把遮羞布给扯了,连陆纶都暗自咋舌,谁说读书人就温文尔雅了,这不耍起横来,也不比俺们镇抚司的差?
万伦真恨不得把耳朵堵上,可两手被枷着,不愿听也只能听下去……哪怕是在锦衣卫大牢里,他也实指望着,有大人物能为了掩盖真相,把案子糊弄过去。这样虽然会有风言风语,但毕竟没有查实,总能掩耳盗铃不是?现在看这个海瑞,如此不讲规矩的乱搞,其余陪审诸人,又好似木偶一般,坐在那里任其胡来。他终于知道……自己那一丝侥幸破灭了。
身败名裂,遗臭万年,这就是自己辛苦为人卖命的结果……万伦恨啊,恨自己鬼迷心窍!恨胡言清出卖自己!恨这海瑞不讲规矩!恨那些那把自己视为马桶的大人物!
他在这里不停的恨这恨那,那边书办的声音一刻未停:“万伦问:‘是何人指使你伪造圣旨的!’胡宗宪答:‘胡某堂堂东南六省总督,岂能受人指使?’万伦道:‘那我换个问法……你有没有同谋?’胡宗宪答:‘此乃我一人的主意,并未问过他人!’万伦道:‘这么大的事情,你不可能不向身边人咨询吧!’胡宗宪答:‘你矫诏来山东审我,可向身边人咨询过?’万伦道:‘你……你可以不招,待会儿不要后悔!’”读到这,他抬头望向海瑞道:“后面没有了。”
“后面他便叫下官出来,不许再记录。”胡言清接茬道:“因为他把东厂的人叫进来,让他们对胡宗宪用刑,要逼他讲出同谋是谁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海瑞望向万伦道。
“……”万伦怨毒的盯着胡言清,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道:“属实……”
“然后东厂的人,就进来帮你动刑了?”海瑞接着问道。
“是。”万伦点下头道,他已经心如死灰,准备破罐子破摔,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。
见他放弃了抵抗,海瑞却不趁势追击,而是又望向王廷相道:“王大人,下官有第三个问题,还望您赐教。”
“讲。”王廷相依然了悟……这海瑞是存心想把内幕都挖出来,所以才会一再对万伦展开心理攻势……从给他戴刑具、到满堂或坐或站,就只让他一人跪着回话,再到张弛有度的言语刺激,最后用胡言清的叛变,审讯词的曝光,彻底击垮了他的心防。
如果这个海瑞,不是那种心机深沉之辈,那就是早有图谋,一步步都规划好了!无论哪一种,若任他这样搞下去的话,结果必然是云开雾散,那些天上的神仙,全都现出原形!
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,不知轻重之人,他知道一旦那些大人物东窗事发,势必引发政坛的大地震,到时候神仙们自顾不暇,谁还在意对自己的保证?为了大局也为了自保,他都得想个办法,不让这场审讯继续下去了。
“据我所知,东厂和都察院的关系历来恶劣,说相互视为仇敌也不为过。”海瑞望向王廷相道:“为何他们这次如此听话,竟乖乖的违背旨意,把胡宗宪带到偏离官道近百里的夏镇受审?还能因为万伦一声令下,便对本该由他们看管保护的胡宗宪施以重刑。请问什么时候,都察院和东厂已经和好了,还是说东厂已经成为贵院的分舵?”
终于还是问到宫里了,王廷相的表情放松下来,那边冯保却紧张起来。
“请回话!”海瑞沉声道。
“这个问题,”王廷相望向冯保道:“我得问过这位公公才能回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