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此隆庆十分无奈,因为赵贞吉虽然说的不错,但谥号发展到本朝,基本上已经滥了,非凡没有恶谥不说,且成了装点高官灵位的必备品……基本上三品以上,没有犯大错误的官员都能得谥。加之隆庆新朝,为前朝建言得罪诸臣平反,所以出现了谥号大批发的现象,所以隆庆就从没把给谥这档子事儿,看得多么了不起。
皇帝想得太简单了,或许给别人定个谥号,不是什么大不了的。但对胡宗宪这种身具大是大非的争议人物来说,谥号如何,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盖棺定论,还会影响到许许多多活人的命运,甚至有可能会左右朝局。
因为谥号产生的全过程‘请谥、议谥、定谥、赐谥’,至少名义上,是要经过群众讨论、政府裁定,最后由皇帝颁布的,可以看做对这个人的历史评价,要比任何圣旨、廷寄上的说法,都更具有公信性。
如果给胡宗宪以美谥,那他就是再无争议的正面人物,美谥程度越高,他的历史评价也就越高,这当然会让那些曾经侮辱过、迫害过他的人寝食难安了……胡成了好人,他们就是坏人,胡的形象越高,他们的形象就越差,甚至会失去道德的高度,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,所以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,他们也不会让胡宗宪这么容易得谥,最起码也不能让他得到美谥。
虽然很清楚百官这点小心思,但礼部拿规矩说事儿,皇帝也没有办法……大明朝的政治体系发展到现在,对于一应政务,皇帝只有最高的决策权,如果插手下面的具体事务,是要狠狠挨骂的……所以他不能越过礼部、自己翻翻《谥号表》,给胡宗宪定谥,那样即不符合程序,还会被胡家人视为羞耻,不会领他的情的。
按例,谥号都是在丧礼上公布的。为了等着这两个字,胡宗宪的灵柩至今还停在先贤祠里,让隆庆无法跟他是师傅交代。但隆庆再着急,也只能任其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完程序,饶是他每天派人催促,等谥号报上来时,也已经进了腊月。
晚点就晚点吧,隆庆压下火气,打开奏本一看,登时又气不打一处来了……原来讨论来讨论去,最后竟然给定了个‘襄愍’。后面还有注释曰‘甲胄有劳曰襄,使民悲伤曰愍’,后面还有一大通的解释。然而隆庆不愿看那么多废话,他最近批了那么谥号,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……文臣有军功曰襄,不得善终曰愍。这两字联起来,即是说‘此乃一立有军功,不得好死的文臣。’要说这是对胡宗宪一生的概括,似乎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。
这是礼部和翰林院的人,反复权衡后的决定……他们既不愿意得罪沈阁老,更不愿意得罪徐阁老,便用这个谁也挑不出毛病的‘公正评价’,让哪边都挑不出毛病来。然而这个美谥泛滥、谥号贬值的年代,此等不带感情的平谥,本身就是一种贬损,让皇帝如何拿得出手?
隆庆将奏本打回内阁,命有司再议,为了避免某些人阻塞言路,蒙蔽圣听,他还特意下旨,命在京官员,乃至各省地方官,也可以提出各自的意见,务必给胡宗宪一个,禁得起历史考验的评价。
朝野上下都看出来了,皇帝这次是铁了心,要和内阁对着干了——然而大部分京官仍不看好隆庆,认为就像他之前数次和内阁对抗,最后无一不是皇帝以低头认输为结局一样,这次的结果,也不会有两样。
虽然京官大都缄默着,然而随着时间推移,从南京、从东南数省,八百里家里传来的奏本,却向雪片般的飞到司礼监!对于给胡宗宪定谥一事,东南的官员士绅,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积极。他们纷纷借此机会,公然为胡宗宪讼冤,也第一次将东南官民对胡宗宪的真实感情,展现在天下人眼前。
有南京兵部、都察院、翰林院、国子监等八大衙门,以及江浙一百余名官员联名上书为证:
‘臣等诚惶诚恐、顿首恳乞圣主酬勤报功,以隆盛典,以快公论事。臣切惟天下不患无英雄豪杰,而患无以鼓舞之;人君不患无爵禄名誉,而患无以善用之。我国家功令,凡首功一级以上,增秩有差,赐金有差;其中有平一贼、复一城者,即赏以延世,爵以通侯,所待功臣亦不薄矣。然亦有矢心报主,保大定倾,功成再造者,却含冤蒙垢、不得伸张,此其为人心之抑郁,亦盛朝之阙遗,非浅鲜也。臣等素慨於中,义不容隐,为皇上陈之,伏惟圣主垂听焉。’
‘嘉靖时,奸民外比,倭寇内侵,东南盖岌岌也,先臣少保胡宗宪,以监察御史而定乱,使数省生灵,获免涂炭,其功亦岂寻常耶?时当五峰桀骛诸岛,各拥数万,分道抄掠。督抚总兵,俱以无能论罪,朝廷悬万金伯爵之赏!若无宗宪悉力荡平,则堤防不固,势且滔天,其究莫知所底止者。独不见宋人西夏失守,如折右臂,纵以韩、范之威名,先後经略,卒不能制。元昊之稽首者何也?狐免之窟成也。是宗宪之用奇设间,似不在韩、范之下。今黄童野叟,谓国家财赋仰给东南;而东南之安堵无恙,七省之转输不绝,与九重之南顾无虞者,宗宪之功不可诬也!’
‘胡宗宪以驾御风电之才,吞吐沧溟之气,揽英雄、广间谍、训技击、习水战!凡诸备御,罔不周至,故能平数十年盘结之倭,拯六、七省焚掠之难,此其功岂易易者!若乃高倨谩骂,挥掷千金,以罗一世之後杰;折节贵人,调和中外,以期灭此而朝禽;此正良卫茹荼,心知其苦,口不能言者,而竟因此身辱蒙垢,亦可悲矣!毋庸讳言,宗宪之品,瑕瑜不掩,然比之猩琐龌龊,以金缯为上策,一切苟且侥幸者,相去迳庭。临事而思御侮之臣,安得起若人於九原而底柱之也?!’
‘臣等身处东南,曾临倭乱,耳目之所睹记,最为亲切。且此乃东南之公论,非臣等之私言也。我皇上试询大小臣工,有不以宗宪之忠切功高乎?肃皇帝曾曰:‘朕若罪宗宪。後日谁肯为国家任事?’是宗宪之勤劳,我皇考知之,今皇上亦知之矣。然宗宪竟遭酷吏残虐致死,吴越士民谈及於此,每扼腕而不平,痛哭而涕下。此乃杜我大明任事者之气,亦岂所以彰列圣与,我皇上无外之仁耶?伏望敕下该部,从公确议,务协舆情,务合国典。此亦激劝人心之一机也。谨奏以闻。’
隆庆随即在此奏章后批红曰:‘胡宗宪之功,功在社稷,亦为海隅一勤事之臣。惜其遭酷吏残害致死,若不能厚嘉优渥、稍偿其冤屈一二,今后有事,还有何人挺身而出?朕寝食难安,愧对列圣矣!’
这份联名奏疏一出,洗刷了胡宗宪长久以来,所背负的一项污蔑,那就是‘胡宗宪虽然平倭成功,但这建立在他对东南残酷剥削的基础上,所以虽然打跑了倭寇,但东南的官绅百姓,却仍然恨他入骨。’这个说法起自胡宗宪的死对头王本固,因为对抹黑胡宗宪,消除鸟尽弓藏的不良影响十分有用,所以很快为朝中所谓‘清流’所用,被狠狠烙在了胡宗宪的脸上。
现在东南的官员说了,这是根本没有的事儿,东南人民都感激胡宗宪。而皇帝也不怪罪他伪造圣旨之罪,一下子,压在胡宗宪身上的三座大山,便去了两座,剩下一座就是那所谓的总督银山。然而仅仅数日之后,负责查抄胡宗宪家财的官员便上报,从他家中搜出的各种财物,折银不过五千余两白银。这在富商云集的徽州,勉强能算个小康,绝对称不上富有。
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开始质疑,难道这就是总督银山?这山也未免太小了吧!
当年办案的官员,只能反复说,他当时的生活如何如何奢侈。然而事情过去多年,早就找不到证据证明了,在风向彻底改变的今天,已经不会被舆论所采信了。
为胡宗宪请愿的高潮,出现在腊月十八,这一天,进京赶考的举子,身着素服,打着‘宝剑埋冤狱。忠魂绕白云’的巨幅挽联,从棋盘天街出发,过东西江米巷,沿着主要干道绕城游行。
若是以往,兵马司和顺天府,早就出动人马,把这些举子驱散了。然而在这舆情变幻、风起云涌的关口,谁也不敢轻举妄动,只能任由那些举子高呼大喊。路过国子监时,监生们又倾巢而动,加入了游行的队伍,声势更加浩大,也更加肆无忌惮,到后来竟喊出了‘打倒权奸,还我公道!’的口号,声浪震天,全北京城人的都听到了。
徐阁老在深宫之中,虽然听不见外面的声音,但他在得了禀报之后,还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。
‘不能放任下去了!’激烈的心理斗争后,徐阁老终于下定决心,刚要命人处理此事,却听到皇帝亲自上城门楼,向士子们宣谕的消息……
第八二零章 公祭(中)
接到消息,徐阶急忙忙赶到左安门的城楼上,果然见隆庆皇帝身穿着厚厚的皮裘,在陈宏和冯保的陪伴下,面朝宫外站着。
“老臣处置延误,惊扰到皇上,实在罪该万死。”徐阶忙颤巍巍跪下:“城上风大,恳请皇上立刻下城,下面的事情交给微臣处理。”
“是徐阁老啊……”隆庆回过头来,朗声笑道:“他们是来找朕的,不用您老操心,这次的事情,由朕来出来。”说着把右手放在耳边道:“不信你听……”
仿佛为了回应皇帝的话,城下响起了‘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’的山呼之声。
徐阶面色苍白的起身上前,扶着城垛往外一看,果然见城下的士子,全都跪在那里山呼万岁。
隆庆十分享受这种感觉,双手高高抬起,城下的士子们便停下呼声,抬头望着他们的皇帝。
隆庆也望着下面黑压压的士子,久久不语,场上一片鸦雀无声。
‘坏了,皇上忘词了’只有冯保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赶紧小声提醒道:‘胡宗宪的事儿……’
“哦,哦……”让他这一提醒,隆庆终于想起自己的腹稿,方才启声道:“对胡宗宪的案子,朕也忧心似焚。你们说,要严惩凶手,揪出主谋……这个朝廷已经再查了,不日便有结果大白天下,请诸位放心;你们说,要为他恢复名誉官爵,优抚优恤……这个朕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们。胡宗宪上不误国、下不误民的社稷功臣,朝廷一定会酬勤报公,以公道论事,必不会让他在九泉之下,还无法瞑目的……”
皇帝后面的话,徐阶一句没听清。只听到皇帝说一句,下面就会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,这声音如同魔音贯耳,让徐阁老感觉耳边嗡嗡直响,一颗心多少年来,都没有这样不安过。
“徐阁老,徐阁老……”直到有人推他一把,徐阶才回过神来,茫然道:“怎么了?”
“皇上让您给士子们一个保证呢?”推他的是陈宏,小声道:“给胡宗宪的追谥和哀荣……”
“我保证。”徐阶面色苍白的走上前,向着城门楼下的士子们道:“一切如圣意……”
“万岁,万岁……”狂热的呼喊声,一下淹没了徐阁老的声音。
看到徐阶脸色不好,隆庆关切问道:“元翁没事儿吧?”
“无妨,只是偶感风寒。”徐阶苦笑道。
“城上风大。”隆庆把他的话原样奉还:“快扶元翁回去歇着。”
徐阶也无心再呆在此地,草草告退下来。待他一走,隆庆也撑不下去了,小声问陈宏道:“都冻死了,还要朕撑到什么时候?”
“跟士子打声招呼再走。”陈宏循循善诱道:“这可是皇上争取他们的大好机会,将来他们必将比其他人更忠诚。”
隆庆便又跟士子们闻言道别,让他们赶紧回去喝完姜汤啥的,果然把士子们感动的够呛,又磕了头,便散了。
被搀着回到了内阁值房,下人赶紧上来给徐阶更衣,却被他一把推开,就那么披着大氅,囫囵囵的躺到了躺椅上,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。暖帽依然扣在头上,整个人显得臃肿不堪,虚弱不堪。
张居正闻讯过来,见状把闲杂人等斥退,把屋门关上,静静坐在徐阶旁边的椅子上,等他自行恢复过来。
许久,徐阶仍保持开始的姿势,但终于出声了:“你说,这次的事情,有没有人在皇帝背后支招……”
“肯定是有的,”张居正轻声道:“事出反常,必有妖孽作祟。皇帝这次竟然亲自跑上城头接见请愿士子,逼师相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,我看这背后必有高人支招。”
“是谁?”徐阶缓缓道:“陈宏吗?还是杨博?”
“陈宏是有能力撺掇皇帝这么干,但得罪师相对他有什么好处?他都是大内总管了,把您拱下去,他也当不了首辅,实在没理由这么干。”张居正沉声分析道:“杨博也没可能,且不说他跟皇帝并不熟,出不了这种主意,单说他也没那个本事,煽动那些士子闹事。”
“那会是谁?”徐阶轻声问道。
“师相是怎么了?这么明白的事儿,在这个关口您还看不清楚?这件事就是沈拙言手下那帮人撺掇起来的!师相不明白,还找他去谈心,还相信他会放过我们,还指望着将首辅的位子传给他,指望他给您老遮风挡雨…”说到这里张居正喉头一下哽住了,深吸口气道:“当年学生和沈默交好时,曾经一同出游,他当时吟过两句诗,我一直记忆犹新。”顿一顿,便吟诵道:“他说‘宜将剩勇追穷寇,不可沽名学霸王;天若有情天亦老、人间正道是沧桑!’您说,做出这样诗的人,有可能心慈手软,半道而废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