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1168节

“是陈宏,”冯保眨眨眼睛,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:“这老东西不简单也不单纯,你以后可要小心提防。”

“他到底是谁的人?”既然冯保提起这茬,张居正不得不问一句道:“我的意思是,他和外廷哪个是一条心?”

“和谁都不是一条心。”冯保道:“他对皇上忠得很,但也有小算盘。”说着有些无奈道:“其实他能复出,大出我们的意料,因为皇上虽然一直没忘记他,但原先只想让他养老,并没有启用他的意思。后来滕祥让人查他的底细,发现是马森临走时,向皇上推荐的。之后两人还联系过,在这之间给他们传信的,好像是个叫邵芳的。”

张居正默默点头,记住了这个名字。

“还有一件事,皇上年前派人去河南来着……”冯保心说,你送我两样宝物,我还你两个价值连城的消息,这算两不相欠了吧?便站起身道:“后面的事儿,您自己想,我不能再说了。”

“多谢永亭指点迷津。”张居正抱拳道。

送走了冯保,张居正回到值房,心中波澜起伏道:‘看来皇帝也有起复高拱之心,我可得抓紧了,不然让人啖了头汤,可就没我什么事儿了。’于是打定主意,下次面圣的时候,便正式提出此事。

隆庆二年正月二十日,在明确徐阶的心意后,隆庆皇帝批准了他的辞呈。

消息传出,朝野震惊。内阁中其他三位大学士李春芳、陈以勤、张居正,及六部堂官杨博、赵贞吉等人,都各上奏疏,力请皇帝挽留徐阶,隆庆只表示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见,未予收回成命。

为免夜长梦多,隆庆下旨于次日召见徐阶,向其赐予各种恩典优恤,完成首相致仕的最后一步。

所有人都在等着徐阶的反击,如果他想要留下,是有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的,然而徐阶没有任何动作,只是表示谢恩,完全接受了皇帝的安排。

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(上)

隆庆二年的京城官场,其气氛可以一言以蔽之,那就是‘震惊,不可思议,难以置信’!

威望齐天的两朝首辅,高举《嘉靖遗诏》的定策老臣,门生故吏满天下、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徐阁老,竟然因为区区一个给事中的弹劾,就倒台了。

当然,官方的说法,是致仕。然而所谓金盆洗手,急流勇退,那只存在于史书之中,是史家对政治斗争的美化。就连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京城百姓,也知道徐阁老其实不想走,其实很想留……只是不知一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,使得皇帝态度骤然转变,对徐阁老由恳切挽留变为欣然允辞,这却是平民百姓无从知晓的。

其实何止百姓,就连官场上也是雾里看花、众说纷纭。只是官员们毕竟知道的多一些,总能摸到真相的边缘。比较靠谱的大抵有三,一是说,皇帝老儿对于徐阶的确厌烦了,早想让此老有多远闪多远,所谓挽留之举,也不过聊作姿态。亦有另一些人,说徐阶的致仕与去岁的案子密切相关,胡宗宪的死亡、都察院的丑闻、左安门前的集会、王廷相的离奇自杀,皇帝的态度,不断给徐阁老增添压力,让老人家疲惫不堪,心力交瘁,加之年事已高,自然去意坚决。

还有个比较离奇的说法,是张居正觉着徐阶挡了自己的位子,就主动说服了徐阶去位,然而把消息通过太监传递给皇帝。这样隆庆才放心的准了徐阁老的请……虽然这一种,传得有鼻子有眼,但大家都是不信的,一来皇帝哪有这水准;二来,徐阁老好比张居正的亲爹,亲爹走了,对他又有啥好处?

无论有多少猜测,多么的难以置信,都已经无改结果了——隆庆二年正月二十二,通政司向各衙门转发了,徐阁老辞呈的副本,并附有隆庆的圣旨——‘准许致仕,赐白金钞币,敕命乘官船,派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……有心人将先前高拱致仕时,所得皇恩赏赐与徐阶所得作一比较,发现后者竟远不及前者,皇帝对大臣的亲疏远近,由是尽显。

当然在当时,各衙门的官员都沉浸在震惊中,还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东西……那些依附于徐阶的官员,往日的自信与骄傲一泻而光,此时都垂下了头,一个个脸色灰败,惊惧茫然,不知未来会是什么命运。

各个衙门都笼罩在伤感和忧惧的气氛中,其中又以都察院和六科廊为最……都察院里,本就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御史们,听到最大的靠山轰然倒台,心中的凄惶无以复加,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起来,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,许多人哭倒在地,痛苦的以头触墙,说如丧考妣都无法形容其悲态。

六科廊的人也一样惶然,就在半个月前,徐阁老还给他们开会,要他们众志成城,维持稳定呢。会后他们还纷纷上本,要求皇帝不要再为难徐阁老,迅速结束乱局。谁知仅仅过了个年,他们的领袖、导师、保护人,就被他们中的一份子给弹劾倒了。

对未来的恐惧,化为无比的愤怒,六科廊的科长和科员们,恨不得要吃了那个该死的张齐。然而张齐早料到会有这般下场,过了年就称病在家,没来找刺激。不过今天,他就是躲起来也没用了,愤怒的言官们冲到他家里,将其从房间里拖出来痛打一顿,犹不解恨,又在他家外面的墙面,写上‘狗腿之家、遗臭万年’八个大字。然后又一齐来到相府胡同,要求面见徐阁老,希望他能改变主意。

其实科长们知道,这是不可能的,因为他们在见到上谕后,便将其先行扣下,准备行使封驳权,将圣旨驳回;一面赶紧派代表去徐阶家里通知。然而徐阶告诉他们,这是他自己的主意,皇帝只是尊重他的选择而已。

科长们的热脸贴个冷屁股。既然徐阶已经明确告知,这是出自他本意的,那自然没有封驳的理由,这才任其转往通政司的……既然有机会驳回的时候,徐阁老都放弃了,当然更不可能在上谕公布后去抗上了。

果然,徐阶客客气气把言官们请进家里,和和气气的对他们解释说,并不是有什么人在逼他退休,自己老了,也累了,到了该退的时候了,就是这么简单。

任言官们如何相劝,徐阶都是反复那一个论调,坚决不动摇。言官们见徐阁老去意已决,不由放声大哭,惹得徐阶也陪他们掉下泪来……言官们哭道:“您鼓励我们仗义执言,保护我们不受打击报复,现在您却撇下我们不管,那些我们得罪过的人物,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!”

徐阶闻言垂泪道:“老夫愧对你们啊。老夫本打算,在我走后,让张太岳继续保护你们,然而世事难料,我这一突然离开,倒把你们闪着了。”老头不想善了啊!上一句还说,是自己自愿的,下一句虽没自打嘴巴,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冤气……不是我不想保护你们啊,是有人逼我,我不得不走哇。

让他这一哭、一诉,言官们的情绪,便从‘忧前程’转为‘恨小人’了……最终在徐阁老的劝说下,给事中们没有闹事,只是把满腔的愤怒,发泄在对幕后小人的追查上。很快,他们就把张齐这个昔日同事、今日死敌的底细查清楚了,也得出了张齐陷害徐阶的理由。

然后,由刑科全科五名给事中联名上疏,揭发张齐的罪状,称他弹劾徐阶是蓄意报复。疏中说:‘张齐先前在宣大前线奉命赏军时,有个名叫杨四和的盐商,是其父张楝的好友,向张楝行贿数千金。因此张齐一回来就替盐商利益代言,建议什么‘体恤边商、开边开中、革除余盐之法’等等。然而边事复杂,这些事情大都难以实行,故为徐阁老所寝置。而盐商杨四和见事情无法办成,遂向张齐之父索要贿金,然而那些钱财已经在几年里,为张氏父子所挥霍,已经无法归还。’

奏疏中又说:‘杨四和等盐商,因为不满徐阁老的边策,早就有赶他下台之心。便以此为要挟,命张齐上书攻击徐阁老。张齐害怕事情败露,被朝廷问罪,才会对徐阁老发动弹劾的。应该追究张齐和盐商们的罪责以正国法。”疏入,皇帝马上下令锦衣卫逮捕张齐父子及其他涉案人员,下狱严加审讯。

其实隆庆之所以如此迅速的同意逮捕,不过是因为徐阶痛快下野,没有生事,反而让皇帝大感愧疚……甚至自我怀疑起,之前对徐阶的评判来了。当然好容易才把这尊神请走,他绝没有反悔的想法。只是想安抚一下,那些徐阶致仕,而大受打击的徐党官员,也算给徐阁老正名了。

然而他万想不到,此举竟然牵扯出了一桩大案……在对杨四和抄家时,发现其往来信件中,多处涉及晋商向蒙古人走私违禁物资,肆无忌惮、不加遮掩。自然,信件中提及的商人也是有名有姓,同样不加遮掩。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,虽不能彻底摧毁晋商的走私系统,但使其元气大伤还是有可能的。

这件事惊动了北梅胡同的杨天官,面对着那些求上门了老乡亲,杨博只能大包大揽下来。回头对杨牧道:“我就说,他们不能让我们一家独赚,想办法接触一下,谈谈条件吧。”

作为天下三杰中硕果仅存的一位,成名还在徐阶之前的杨博,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,玩起阴谋阳谋来,也是驾轻就熟,没有丝毫的匠气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有深度参与倒徐,只是在一些关键点上推动,就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他很清楚,经过自己和沈默连番的抹黑之后,徐阶的形象已经不再是如白莲圣母般纯洁了,尤其在皇帝那里,更是人不人、鬼不鬼、一刻都不想再看到他。

然而想要公开、直接地把徐阶搞下台,还是不可能的。善于逆向思维的杨大人,采取了釜底抽薪、断绝后路的办法……他想到,只要徐阶上疏请辞、皇帝再一批准,老徐的仕途便完了,就是这么简单。

至于如何让徐阶请辞,当然有的是机会……因为按照惯例,一般说,受到参劾的人,或者说和谁闹了矛盾,以及自己认为不再被皇帝信任,比如提出的什么建议没有被采纳之类,就会主动请求辞职。当然同样是惯例,他也会受到慰留。也就是说,一般说来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程序。

这些走程序的事,实在太多了,大家都习惯了,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的。比如前一年和高拱斗的时候,徐阶就曾经一连上了八道辞呈!结果高拱走了他都没走。

杨博正是看准了这样的机会,他让徐阶不经意的再次走程序,然后只要再让皇帝不予挽留,就能把程序变成了现实!

至于如何让皇帝批准徐阶的辞呈,就是他的第三步——从徐阶被弹劾的那一刻起,他便使出浑身解数,开始为徐阶鸣冤、并暗中发动百官向皇帝请愿,以挽留徐阁老。

让皇帝看到徐阶的威望越高,张齐奏章里那句要命的话,杀伤力越大。哪个皇帝都无法忍受,百官眼里只有宰相没有自己,所以隆庆最终下定决心驱逐徐阶,虽有些偶然因素在里面,但也是必然会出现的结果。

简简单单的三招,便解决了沈默留下的残局,将徐阶彻底将死,说杨博已经大成若缺有些夸张,但大智若愚的评定是担得起的。

只是他的对手是徐阶,不可能就这么白白挨打。在回过神来之后,徐阁老果断的以退为进,将不利的舆论彻底扭转过来,然后通过张齐这个出头鸟,抓住了对手的‘鸟’,一下就扳回了局面。

其下手之稳准狠,决不在杨博之下。

杨博很清楚,徐阶只是要找回场子,凝聚快散掉的人心,并不是真要跟自己鱼死网破的……这种时候,任何殊死搏斗,都会让人渔翁得利。

杨博已经赚大发了,他知道生意想做长久,就得让大家都有得赚,至少不能赔死。所以他并没有采取反制、激化矛盾,而是主动向徐阶求和,并要沈默开价……别人不知道他跟锦衣卫的关系,杨博可是一清二楚……那小子必然是怨自己利用邹应龙,给他的政敌送借口,所以才会授意锦衣卫,对徐阶的命令完全配合。

于是三方的代表,开始了激烈而艰难的拉锯战,以赶在高拱回来前,重新划分势力范围……这也是每次激烈斗争之后的惯例。

大家为什么要跟你混?只是因为跟着你能混得下去、混得好,不然谁稀罕碰你的臭脚?还以为您那是美女的三寸金莲?

这时你再看看坐在谈判桌上的几位,便会赫然发现,竟还是争斗开始之前,朝中最大的那三方。可见一切的政治事件,本质上都是权力斗争,而真正能左右自己命运的,仍是那挑起这场斗争的寥寥几人。

对于开始和结束,唯一的不同,恐怕就是原先只希望混得下去的,现在要求混得更好了;而原先希望混得好的,只能先求混得下去,留此有用之身,以待日后翻盘了。

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(中)

皖之南。

离开绩溪镇向东,沿着松篁蓊郁,涧水流淙的山谷间,屈折迂回约二十里,便在登源河与龙川河的交汇处,遥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,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。静观此处山形地势,东耸龙须山,西峙鸡冠山,南眺天马山峦逶迤而上,北望登源河蜿蜒而来,端的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。

自从元末国初,胡氏宗族迁居于此后,便在这里累世耕读。因其教化有方、门风严正,二百年来,不知多少菁英子弟,从此地走向外界。他们的选择各不相同,或是出仕做官、治国平天下;或是货殖经商、兴业通四海……但无论作何选择,都将自己的事业经营的如火如荼,绽放出耀眼的光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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