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且听我为你们分解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我支持高拱复出的理由有三。其一,这是帝心,你们应该知道,当今与新郑情同父子,自从高拱去后,皇帝对其思念日重,经常错喊他的名字,每每问及左右,‘可否请高师傅回来?’时,太监便会答曰:‘唯恐老先生不悦。’”老先生是内廷对徐阶的称呼,对于这种宫廷秘闻,虽然众人早有耳闻,但听沈默说出,还是别有一番惊心动魄。
“今年秋冬,皇帝与我私聊时,亦曾委婉表达此意,还派人去新郑看望高公……一切迹象表明,皇帝中意的继任宰相,并非是我,而是此公。沈默淡淡道:“而且经过此番政潮之后,皇帝对自己的权力会有更直观的认识,很可能不会再屈服于群臣,而固执己见。强扭的瓜不甜,还是顺势而为更加明智。”
“其二,新郑此公,实乃五百年未见之奇葩,其人有雄才伟略又敢于任事,单论其才具气魄,乃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。但也有致命弱点,其性迫急不能容物、又不能藏虚需忍,有所忤,触之立碎。是个浅狭偏颇、最快恩怨之人。”面对着核心骨干,沈默毫不隐晦道:“这样的人,优缺点同样鲜明,善于谋国、而拙于谋身。对于当今积弊已久、不破不立的局面来说,可谓最合适的鼎革之人。并且,他并不是个很难对付的人,我与他的关系始终不错,亦会全力支持他的改革,相信他不会太让我难做……”说到这二,沈默嘴角一挑、霸气侧漏道:“退一步说,一旦他真的与我们作对,我也有信心使其哪来哪去!”
“第三,首辅权高位重,却也是四面受敌之危地。随着徐阁老下课,鼎盛一时的徐党必然走向没落,未来必然属于晋党与我们南北分之。这时候,无论是我,还是杨博坐上这个位子,不管如何想要一碗水端平,都难免引起另一方的不满和误会,从而使朝堂继续陷入内耗,这是我和杨蒲州的共识。”沈默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如果斗下去的话,晋党底蕴深厚,我们势头迅猛,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,谁也不能速胜,将会陷入长久的拉锯战。而经过了倒严、倒高、倒徐……这三大战役之后,如今朝野上下都厌倦了无休止的内斗,如果我们继续斗下去的话,难免失去人心,给徐党以再起的机会。”
“所以,让高拱这个,与我们双方都有着不错关系,自身却没有多大势力的人上位,是双方都能接受的。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换言之,我们都有信心,能把高新郑拉到自己这边。”
见众人终于露出理解的神色,沈默知道,自己的三个理由,得到了他们的认可。但对在座众人来说,如果他不上位,那高拱还是李拱当这个首辅并不重要,关口是,东南的利益、大家的利益,又该如何保证?
对于东南的利益,沈默已经跟众人反复强调过了,现在不过是再次明确,道:“开国二百年来,官绅的生财之道,不外乎‘与民争利’,这是因为土地的出产有限、利润低下,而全国可开垦的土地就那么多。所以整个社会的财富总量有限,用个通俗的比喻,就是‘一个萝卜一个坑’,你想要多吃萝卜,就得多占别人的坑。那被你占了坑的人,就没得萝卜吃,只能去占别人的坑。经过层层转嫁,最终全都落到穷苦百姓头上,于是百姓失地、流民四起,揭竿造反,到了最严重的时候,自然会出现王朝更替……历史已经证明,与民争利是一条死路,以我大明现在的状况看,如果继续下去,也许我们这一代人还能侥幸,但我们的儿孙辈,差不多就该遭受国破家亡的厄运了。”
这些话,这些观念,在座众人都已经通过听讲学、看报纸,耳熟能详了,所以都默默听着,没有人表示异议:“如何走出这个死胡同,只把两眼盯在国内,盯在千百年来依赖土地上,是没有办法的……然而时代在向前、历史在发展,一个被西方称为‘大航海时代’的大时代在兴起,富于冒险精神的佛朗机人,经过一百多年的全球探索,发现了数个崭新的大陆,建立起贯通全球的航线,让这个世界进入了全新的时代。”说到这,沈默笑道:“那天还有人问我,咱们是真住在个球上吗?我告诉他,不妨组织一次航行,沿着麦哲伦的航线一直往东,看看最后能不能再回来。”
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,也勾起了众人的谈兴……因为东南近来最热的话题之一,就是关于,到底是‘天圆地方’还是‘大地是圆球’的争论,前者是大明自古以来的说法,甚至是许多哲学理论的基础,后者则是随着打开国门,经由耶稣会传教士、苏州通译局翻译的西方天文书籍,以及沈默力主引进的西方学者,众口一词引入中国的。
士大夫们当然不会轻信‘歪理邪说’,然而大明的士大夫,与后面那个朝代的最大区别,在与其自信开明、富于求知的精神,加之东南心学大盛,舆论空前自由,所以并未禁止这个说法流传。
而西方传教士和学者,也希望通过证明地球是圆的,来赢得大明人的尊重,所以使劲浑身解数,他们在报纸上鼓吹麦哲伦的环球航行;讲述为了绕开教皇分割线,西班牙人从美洲来到亚洲的事迹;请士大夫用千里镜观察归航的海船,会先看到船帆后看到船身;以及观察月偏食时的地球投影等等方法,力图让大明人接受这个观点。
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。大明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,有些强的过分,很快有不少人倒戈,加入他们的阵营,当然也有人斥其为荒谬,双方整天在报纸上吵得不可开交。
这不,在东南被视为圣贤的沈默一回来,就有人问他的看法。沈默当然不会随意支持哪一方,但他的提议,无疑是终结这个争论的最好方法……半年之后,一支由精干水手、西方学者、大明士人,组成的舰队,从上海出发,开始了历时一年半的环球航行,当然这是后话。
无论如何,这些身处东南的官员,要比其他地方的士大夫,对西方、对大航海更加的了解……至少那源源不断流入的巨额白银不是假的,无论生产多少商品都会被海商抢购一空也不是假的。其实这对于在座诸位来说,就足够了。
管它‘天圆地方’,还是‘天方地圆’呢,只要能有大把的银子赚就行。
“不可否认,通过海上贸易赚取的利润,已经十倍于传统的土地经济。”便听沈默继续道:“如何确保这种收入天长地久,甚至进一步提高,这就是我们的核心利益。”
这个话题,显然比方才的‘地球形状讨论’更有吸引力,在座众人纷纷道:“海上贸易好是好,但是不保险啊。谁知道朝廷将来会不会再锁国,万一要是再来个‘片木不下海’,岂不鸡飞蛋打,总让人虚的慌。”
面对着这些忧虑,沈默也不急着解释,而是微笑道:“把你们的担心都说出来,畅所欲言。”
“大海茫茫,凶险万分,有海啸、还有海盗,遇上了就血本无归,稍微实力差点的,非得破产上吊。”于是那些大家长们便纷纷道:“确实不如土地来得牢靠。”
“这个收入,也不是无限的,生产商品则需要原料和工人,生产出来,还需要有人买,哪一环出了问题,都会使收入大受影响。”有个大家主道:“眼下虽然蒸蒸日上,但有些问题已经出现苗头……但最大的桎梏,还在原料不足上,就拿生丝为例,比起十年前,价格已经翻了十倍,可谓一年一个价。”
“虽然蚕农的种植热情高涨,但能种桑树的就那么点地方,还得一年两次的交粮税……现在很多地方,都开始改稻种桑,买粮交税了。”浙江巡抚蒋谊,站的角度自然更高一些,道:“但江南号称大明粮仓,现在粮仓也向别省买粮,极大的推动了粮价上涨……当然,东南有钱,买得起,可别的省本来就在闹粮荒,我们再釜底抽薪,这不是要把别省的百姓推上绝路吗?到时候天下乱起来,我们也买不着粮,还得深受其害,所以‘改稻为桑’,实堪虑也!”
“蒋大人说得有道理,但不在点儿上。”又有个大家主愤然道:“其实如今老百姓之所以都疯了似的‘改稻为桑’,归根结底,还是那些大地主结成联盟,哄抬物价。这才让生丝价比黄金,老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!”说着朝沈默抱拳道:“阁老,不狠狠打击这些人,会出大问题的。”
“闹得最凶的,就是徐阁老家。”又有人幸灾乐祸道:“之前因为有他家挑头,我们只能忍让,现在他终于下来了,哼哼……”
第八二六章 会面(上)
听这些官绅你一言我一句,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,让沈默十分的欣慰,这说明他们没有完全沉浸在大好的局面中,还是保持了一些冷静的思考。若非时间有限,他会让他们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。
但现在,他只能让他们说这么多了。轻轻咳嗽一声,屋里便安静下来,沈默微笑道:“你们的担忧,我总结一下,可以归纳为五点,曰‘国策’、曰‘海运’、曰‘原料’、曰‘劳力’、曰‘粮食’。那可不可以说,如何解决这五个问题,就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呢?”
众大户齐齐点头,如果这五个问题能解决,确实可以后顾无忧的投身工商业……即使对于那些大员,因为都在生意里参了股,也同样十分关心。
“先说‘国策’,这需要两条腿走路。”沈默为他们分解道:“一是在朝中保持足够的权力,来维护我们的利益;二是对朝廷做出足够的贡献,让皇帝、朝廷、和那些非东南的官员,也享受到开海带来的好处,这样才能使其变为永世不易之国策……这两者缺一不可,缺一个就变成瘫子,走不得路。”这很好理解,没有权力作保证,东南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肥羊,而一味的索取权力,却不肯贡献财富,则一定会被皇帝和非东南的官员所记恨,不遗余力的和他们作对。
然而对这些东南巨头们来说,前者是甘美和乐意接受的,但后者却是痛苦且难以接受的。
“先说第一个如何实现,”沈默也不着急,慢慢陈述道:“首先,我已经争取到一个入阁名额,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,先按下不提。只说这次政潮之后,北京空出不少位子,我们会分到一些,这些位子将由我们在南京的人接任。但更多的位子,会出现在高拱回归以后……”后面的话他没说,但众人都明白,以高拱的性格,肯定要对徐党的人大清洗,结果必然空出许多位子。这些空位,最后高拱会自己安排一些,但大多数还是得让晋党和东南的人分了。
“我会尽力争取更多的位置,至于人选,就由你们推荐。”沈默深谙利益均沾之道,知道就算在一个团体里,也还有无数个小团体,必须让这些小团体都得到好处,他这个大头目,才算是完成分赃。
“你们先不要兴奋。”沈默见他们两眼放光,泼一盆冷水道:“我可以向你们预告一下,如果高新郑上台,他第一件要做的,就是刷新吏治,而且会贯穿整个执政期……否则我也不敢说,会有很多空位出现。包括你们在座的,都必须绷紧弦——懒散瞎混的日子,一去不复返了,谁要是敢混日子,不用那个河北伧父动手,我先把你拿下来!”
众人不由讪讪道:“咱们还能不晓事?”
“就算我丑话说在前头,人虽然是你们选的,但最后还得由我向朝廷推荐,到时候要是不给我争脸,甚至是给我抹黑捅娄子,我可不止收拾他们!”沈默严肃道:“到时候各位别怨我翻脸不认人!”
众人连忙拍胸脯保证,一定选贤任能,不给阁老丢人。
“希望你们说到做到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都记住了,我们是一体的,我的脸面就是你们的利益,给我砸了差事、折了面子,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。千万别光想着小舅子、大侄子的,我还没当上首辅呢,别拆我的台!”
他再三耳提面命,众人终于重视起来,才收起’肥水不流外人田’,只是到时会不会还会‘近水楼台先得月’,谁也说不准。
沈默反复在轻松的问题上说重话,一是为了给众人敲警钟,二是为了给后一条奠调子。
待众人都被他熨服帖了,沈默才接着道:“至于对朝廷的贡献,我知道你们是不大乐意的,我也理解……我们东南,负担着朝廷九成以上的赋税,但来了倭寇,朝廷不仅不给一兵一钱的支持,还要照收赋税。十年抗倭,全靠我们东南的子弟兵,我们东南大户的输捐,才取得胜利,跟北京那个朝廷,没有半文钱的关系!”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,这搁谁都受不了,况且眼下他们就比别的省负担重多了……仅仅苏州一个府所贡献的税赋,就等于北方好几个省,这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,拒绝朝廷的任何加负。
好在沈默这番说法,让众人的抵触情绪大减,之前他们最担心的,就是沈阁老在北京当官久了,会不会心向着朝廷,而损害东南的利益。现在既然沈阁老的心,还在东南,又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,以他的通情达理,必不会提‘无理要求’。
“咱们不说‘有国才有家’的大道理。”沈默轻叹一声,东南士族大户对远在北京的朝廷缺乏归属感和奉献精神,甚至是导致他原先的时空中,明朝亡国一个重要原因。原先问题还不太严重,但在独立抗倭胜利后,这种倾向就愈发严重了。
还是那句话,‘强扭的瓜不甜’,这种观念是谁也改变不了。就算把眼前这二十位洗了脑,还有东南两亿百姓呢。所以他只能站在东南的立场上,来进行分析道:“朝廷想收商税,咱们有的是办法抗税;朝廷想派北方官员来管,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滚蛋。但朝廷要调我们的子弟兵北上,咱们却是无能为力的。”
众人只能点头。南方战事平定后,朝廷便有调南兵北上支援九边的定策,只是因为南方官员的抵制,才会拖了这么多年……卫所制在东南六省已经名存实亡,军队都是由省督抚招募,军资也从各省藩库中出,完全不经过兵部和户部,这无疑使各省对军队的控制力大增,自然会引起北京朝廷的恐慌。
然而卫所确实破坏殆尽,朝廷已经不可能恢复。而军需粮饷由临近州府供给,无需经由户部集散,这是朱元璋老先生的脑残祖训,北京再大大不过老朱,也只能干瞪眼白搭。
要是解散这些部队,东南数省谁来守卫?万一再闹个倭患,谁能担得起责任?所以想来想去,只有一个办法,那就是以抗击鞑虏的名义,将其精锐从东南调出,放在九边。东南当地只留一部分必要的卫戍军,平时管管治安足够。一旦有事,又可在短时间内,再把相应的军队调回去……这已经是北京苦苦斟酌后,能想到最周全的办法了。
“南兵北调,已经是大势所趋、不可阻挡的了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这才是他们让我来分管兵部的真正原因……然而我又不能不管,不然咱们的子弟兵,就要尽让那帮老西作践了……”
“截止到去年末,已经有五万子弟兵被调往九边。我跟你们透个底,接下来两年,每年还会有至少这个数被调过去,最后的人数,会是在十五到二十万之间。”这个数字,是胡宗宪抗倭之后,在六省所组建的军队总数的三分之二。众人默默点头,听他继续道:“这么多兵马北调,当然不只是为了防患未然,我实话跟你们说,明年,最晚后年,将会有一系列对鞑虏的作战,到时候我们的子弟兵,将和边兵一样担纲主力。”
众人面色凝重了。
“一旦国家进入战争状态,尤其是这种国战,一切都要为大局服务。”沈默面色冷峻道:“到时候巨额的军费哪里来,还得落在东南的身上。”
虽然众人心里,都是一百个不愿意,但谁也不会说,这仗能不打吗?大明立国二百年,不割地、不称臣、不纳贡、不求和,向来是以极端强势的态度对待敌人。这种强硬早已荣辱明国人的血脉之中,然而自从土木堡之变后,这种骄傲被鞑靼的铁骑反复践踏,让每个大明人都抬不起头来……
其实岳武穆那首广为流传的《满江红》,在土木堡之前,根本不见其任何文集。是在土木堡之后,本朝文人为了激励士气创作出来,然后附会给了岳爷爷。所谓‘靖康耻、犹未雪、臣子恨,何时灭!’‘壮志饥餐胡虏肉、笑谈渴饮匈奴血!’,正是本朝军民的心声写照!
只是之后的积弱累败,让人们只能把这些豪言壮语埋在心里,几乎被耻辱彻底埋葬了。然而消沉百年后,接连的抗倭胜利、万全右卫大捷、又让新一代的大明子民看到了曙光,驱逐鞑虏、报仇雪恨的呼声,再次响彻神州大地。
要是为了打鞑虏,东南百姓肯定愿意出兵出钱,这跟白送钱让朝廷挥霍,完全是两个概念。
在座诸位都是经历过战争的,知道战时不论情面,只讲军法,到时候朝廷调粮筹款的文一下来,要是稍有推诿拖延,就能被军法从事——看来大出血是再所难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