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宗宪的几个儿孙、以及从子从孙,几十个孝子贤孙在前面开道。长子胡桂奇,走在最中间,一边哭号,一边将一碗温热的雄鸡血沿途洒在地上……雄鸡血能祛邪,将其洒于墓道中,可避免有鬼神侵扰、使逝者长眠安息。胡桂奇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,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,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,祈祷父亲在天之灵岁岁平安……
随着这一声碎响,礼赞官又拖长腔调高唱道:“拜送……”
随着这一声凄凉的号子,拜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胡氏族人;白衣素服,腰系白布的达官贵人……包括沈默在内,一下像倒伏的麦田,齐刷刷跪拜下去。
“一拜……”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。
“二拜……”无数朵白菊同时绽开。
“三拜……”又是一片白色的海洋。
当众人起身,巨棺已经在墓室安放妥当,所有抬棺人和孝子贤孙都退出来。然后一百零八张铁锨一同扬起,往坑道里填土,当坑道掩土平整,葬仪便算结束……之后,会有工匠用万斤重的断龙石,将坑道彻底砌死,以免有蟊贼打扰大帅的安眠。
葬礼结束,前来致哀的官绅百姓陆续下山,沈默却留在了孝棚中,他要为胡宗宪守孝三日。
人们无不为沈阁老和胡太保莫逆情深而感动,殊不知,他只是想藉此稍解心中的愧疚而已。
第八二六章 会面(下)
江南春来早,皖南春更早。
昨夜还是一阵凉风、一阵冷雨,给人以残冬未尽、春意尚浅,乍暖还寒的感觉。但当今日睁开眼睛,站起身来极目远眺,沈默一下被天马山下,谷间田野的美景震惊了。
仿佛有春风点染,只是一夜之间,满山满谷的油菜田,就开得万花攒动,那么的奔放、那么热烈。此时站在高岗,俯瞰那山坡上、山谷里、古宅旁、随处可见的明黄色块、线条,在眼前蜿蜒起伏、挟风持云,却并不让人觉着霸道。
因为在昌源河的点缀下,这满眼满野的花田,便多了一份温柔,多了一份灵气。更妙的是,因为刚下过雨,龙川呈现出一幅雾沉山谷的景观。远眺山下花田中的村庄,便看到朦胧的粉墙黛瓦、缥缈的树影花丛,浓浓淡淡,似有若无。眼前美景在这半遮半掩的含蓄中,更显的意韵十足……
“好啊,春野无边翻金浪,神州万里成锦绣!”经过三天的墓前静思,沈默终于战胜了负罪、愧疚、厌倦、无趣……这些自去冬以来,一直困扰着他的负面情绪。
一度,沈默对自己产生了深重的怀疑。为了摆脱政治危机,他对胡宗宪非但见死不救,还落井下石,助其自杀,可谓对友不义!为了能搬走压在头上的大山,他向皇权求助,并最终利用皇权,终结了自己老师的政治生命!
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!要知道,他一直自以为奋斗终生的理想,就是将皇权装进笼子里!现在却为了击败政敌,而去助涨皇权的气焰。如此行径,与那些被称为奸佞的,又有什么区别?可谓对理想毫无忠诚。
所以自去冬以来,沈默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。他甚至认为,自己从前的种种坚持,都是虚假可笑的……未经考验时,纯洁的像白莲圣女一样;但一遇到难以克服的难关,就会露出贪生怕死、不择手段的丑恶原形。
这样的人真能背负起,那么神圣的使命吗?沈默深表怀疑,难以置信。
若不想让胡宗宪的死毫无意义,若不想让那些阴暗算计,只陷入争权夺利的窠臼,他就必须自己先从阴暗中走出来。于是在这皖南天马山上,对着胡宗宪的墓碑,沈默陷入了夜以继日的自我拷问中……
他当然可以安慰自己,阴谋暗算、排除异己、攫取权力只是手段,实现心中的抱负才是目地。然而又如何能够保证,不会在不知不觉中,深陷于争权夺利不可自拔,而距离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,最终南辕北辙、遥不可及?
这是十分现实且极有可能发生的,君不见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轻人,大都怀揣着崇高的信念,有着高洁的品德,言行都恪守圣人的教诲。然而‘一入江湖岁月催,二十年后再看他’,大都变成了满口仁义道德、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蠹虫、小人、国贼!严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?
这个疑问不解决,他就会始终缺乏信心,又如何去挑战整个世界?
苦苦思索了两天,沈默依然一无所获。到了第三天,下起了雨来,雨水反复冲刷着胡宗宪那块汉白玉的墓碑,无论雨量多大、雨势多猛,都无法留在光滑的碑面上,更无法掩盖上面的碑文。
呆呆的望着这实则寻常的一幕,沈默却如老僧入定般,在那碑前一站就是一个昼夜。终于在天明时,他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,刹那间,把一切负担都放下了。
不是说他觉着自己无愧了,只是他的心,不会再被愧意牵绊了。
在这天马山上,在这二月的皖南,他竟然了悟了六祖慧能的禅机:
‘明镜不是台、菩提亦非树、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’这确实是比‘心是明镜台、身是菩提树、闲来勤拂拭,不叫惹尘埃。’更高的境界。
只是佛家讲的是出世,若只是置身事外,只要怀一颗纯真纯善纯美的赤子之心,自然不会有诸般烦恼。而他不能出世,他不仅要入世、更要救世,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举,背的是千夫所指之名,又如何能够纯洁真诚美好的起来呢?
他要怀的,是大慈悲心。佛祖说,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只有完全摒弃个人私心,以民族之心为心,以华夏尊严为身,才能不会被任何肮脏邪恶的手段污染内心的高贵——惟天下至诚,能尽其性;能尽其性,则能尽人之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;能尽物之性,则可赞天下之化育;可以赞天下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!
一通百通、一悟皆悟,转眼间,他也明悟了儒家之道。
这种顿悟的感觉,美妙的难以言说,就好像有天神为你醍醐灌顶,赐予你无穷的智慧,赋予你洞悉一切的慧眼,从此这世界在你眼中没有秘密,因为它全在你的心中。
当夜雨停歇、风吹云散,光明重临大地之时,沈默心中蓦然浮现出,那早已耳熟能详的心学四决:
‘无善无恶心之体,
有善有恶意之动。
知善知恶是良知,
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’
虽然早有心学大师的虚名,然而直到此时,沈默才终于体会到了此中真谛,这就是阳明先生悟出的道啊!
每个王门后学,一生孜孜以求的,就是通过对这心学四决的体悟,悟到那无影无形、却又无处不在的道。然后便能像阳明公一样,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,看透所有伪装,通晓所有知识,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!
这就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圣贤之梦!
然而此刻沈默却能肯定的说,这条路走不通,因为道就是道,它是每个人走出来的路。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,会走完全一样的路,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样的顿悟。
对于如何悟道,如今沈默也有了他的九字真言,那就是:‘道是路,靠自己,去经历!’
之前的困惑也变得不值一提,因为他已是‘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?’
这正是他的师祖阳明先生,临终前的遗训。在这一刻,沈默真正懂了王阳明,也真正体悟到,什么是圣贤——这就叫顿悟!
悟了就是悟了,无需多言。
于是从此以后知行合一,宠辱不惊,坚如磐石、云淡风轻……
虽然还远远无法被称为圣贤,但沈默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圣贤之路,只要一步步坚持走下去,无论最后结局是成是败,只要他没有偏离自己的道,最后必然成圣为贤!
当他从天马山上走下来,虽然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,浑身上下,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轻松,那种超然脱俗之气,让在山下等了他三天的沈京,不由暗暗称奇:‘怎么看着他,就跟阳明祠里那位似的……’
“怎么,几年不见,忘了我长什么模样?”沈默亲切的笑道:“你可是一点没变。”
“怎么没变……”沈京回过神来,嘿嘿笑道:“胡子一大把,一笑也是一脸褶了。”
“是啊,说起来你也是三十五的人了,”沈默闻言爽朗大笑道:“快抱孙子了吧?”
“哪有那么快,才刚会调戏小丫鬟呢……”沈京无奈的笑着,不过几年未见的生疏,和地位悬殊的距离感,也随着沈默这句玩笑消失了。
“好家伙!”沈默亲热的打量着自己的堂兄,使劲拍拍他肉呼呼的肩膀,笑道:“这几年养得够排场啊!”
“大学士就是会说话,”沈京苦笑道:“虚胖不叫虚胖,叫排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