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芳来到的这一处,便是当今隆庆皇帝在潜邸时的庄园……现在已经赐给了太子,其收项作为太子的零花钱。
但因为太子年幼,还不能打理自己的产业。所以这处庄园,仍旧由原先那拨人管理,只是每年将收项送到东宫罢了。
庄子里屋舍俨然,有街有道,与普通农庄并无太大差别。在佃农们好奇的目光下,邵芳领着马车,来到村子中央的唯一一处大宅,敲响了门。
门开了,出来的是此间管事,他仿佛与邵芳很熟悉,一见是邵大侠,便将其热情的迎了进去,然后便日日陪他吃酒作乐。邵芳也仿佛乐不思蜀了,一住就是月余。
直到秋风渐起,天气转凉之时,那个陪他作乐的管事才对他道:“老祖宗明儿要来视察,你准备一下吧。”
邵芳这才从醉生梦死中醒来,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,重新变得光彩照人,等待正主的到来。
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(下)
虽然已经被接回宫里,贵为大内总管,然而陈宏老太监,还是念念不忘他的农庄。
自从当年被先帝逐出京城,陈宏便在这初京郊的农庄里住下了,悉心为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打理产业。因为他知道王府里的日子拮据,是以尽心竭力的经营这片当时还很荒芜的半山田。
十几年下来,在陈老太监的悉心照料下,这里已经变得土地肥美、出产丰富,从稻麦瓜果、到鸡牛羊猪,基本能供应偌大王府的日常消耗。可以说,这是用老太监后半生的大半心血浇灌出来的,自然十分有感情。是以只要得空,他就会回来看看,庄稼长得怎么样?母猪又下崽了么?去年秋里修得那道水渠,今年用着怎么样?这都是他念念不忘的问题。
只是近一个月来,宫里风声鹤唳,他一直没有得空出宫。直到这几日情况好转,他才有时间过来,监督庄园里的秋收。
当邵芳被那管事带着,来到热火朝天的田间,看到一个干瘦的老汉,穿着粗布衣裳,头带斗笠、赤着双脚站在那里,大声吆喝着,指挥佃农们抢收庄稼时。他实在无法将此人,与传说中棺材瓤子般的陈老公公联系在一起,这老头要是有病?那我该直接病入膏肓了吧?
邵芳心中掀起阵阵骇浪。以他的江湖经验看,这个与传闻严重不符的老家伙,八成是个心机深沉、深藏不露之辈,绝对不能小觑……不过这样也好,至少自己的谋划更容易成功了。
想到这,邵芳便脱下靴子,挽起袍子,加入了秋收大军。起先陈宏像没看见他一样,但哪知他是个杂家,没有不会的活计,农活也像模像样。不一会儿,就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,这让陈老太监微微颔首,便不再理他。
中午庄里的女人送饭到地头,陈宏才一声令下,吃了饭再干。于是佃农们纷纷放下农具,在水渠里洗了手,然后就地团团围坐,等着女人们把饭摆上……炖南瓜、炒茄子、丝瓜汤、拌菊花头,还有金灿灿的窝窝头。对于佃农们来说,只有老祖宗来庄里的日子,才能吃到如此丰盛的一餐。
邵芳也坐在佃农中,他虽然是有练过的,但养尊处优惯了,早就禁不得这份苦,坐在那里喘粗气,还出了一身的臭汗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抓了个窝窝头,就着农家菜,大嚼大咽起来。
把一个窝窝头吃下去,邵芳感觉恢复了些力气,这才四下一看,发现那老太监陈宏,竟也坐在不远的地方,和几个老农一边闲聊,一边吃着一样的饭菜。
邵芳突然发现,自己准备的礼物,实在太糟糕不过了。
吃完午饭,下午又是一通苦干。邵芳上午把劲儿都使完了,到下午就现了原形,累得腿肚子转筋,腰都直不起来,但他是个咬得住牙的,知道那老太监在看着自己,便拼了老命一直坚持到底,等把最后一捆麦秸扛到车上,他扶着车辕缓缓坐在地上,再也站不起来。
佃农们都投来善意的笑,干力气活可不是光有劲儿就行,这个干了一整天的大老板,足以让他们刮目相看了。
邵芳可无暇去理会他们,坐在那里看自己满手的血印子,似乎这辈子还没遭过这种罪呢。
一个铜水壶递到面前,邵芳顺着那只生满老年斑的枯瘦往上看,果然见到了陈宏那张老干菊花脸,赶紧支撑着起来。
“坐着吧。”陈老太监把水壶递给他,也在他边上坐下。
邵芳起了半起,只好再一屁股坐下,差点没把腰闪断。
陈老太监看着眼前收割过后,光秃秃的麦田,淡淡道:“那些礼物是你送给老夫的?”
“不,不是。”邵芳连忙道:“是新郑公让我送给老公公的。”
“新郑公?”陈宏的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,摇头不信道:“他虽然不算穷,但也没几个钱。”
“老公公洞若观火!”邵芳舔舔干裂的嘴唇道:“高公清贫,确实买不起那些珍宝,此乃草民天下计,吾为天下计,尽出橐装,代此公祝老公公寿。”上个月是陈宏的生日,邵芳之所以着急进京,也是为此。
“是么……”陈宏脸上的生气渐渐消失,又恢复了那副棺材瓤子般的灰败之色,缓缓道:“我说呢。”顿一顿又道:“这个月是滕祥的半百整寿,你准备礼物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邵芳摇头道:“咱们做生意的虽然喜欢两头下注,可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骑墙。”
陈宏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容,但怎么看都像讥笑:“哦,你这是要烧冷灶啊,就不怕我这个灶台,永远热不起来?”
“不会的,您一定会笑到最后的。”邵芳自信满满道。
“为何对老夫这般有信心?”陈宏饶有兴趣道。
“因为我最钦佩的两位老先生,对您的评价都十分之高。”邵芳恭声道。
“哪两位?”陈宏问道。
“原司礼监掌印黄公公,和原司礼监掌印马公公。”邵芳轻声答道。
听了这话,陈宏终于动容道:“你认识他们俩?”
“黄公公当年在江南织造局时,草民就是他麾下最得力的织户。”邵芳回忆道:“他到南京养老,便住在我的别业里,后来马公公也来了,时常过来盘桓数日,我们一同听曲出游,登高远足,相处的十分愉快。”说着面露伤感之色道:“可惜前些日子,黄公公竟然饮酒过量,直登仙班了。他倒是逍遥快活了,可苦了我们这些旧雨故交,整日睹物思人,最后实在不想待在南京,才出来跑这一趟。”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。
陈宏已经知道黄锦去世的消息,当时还很是伤感了一阵,现在看邵芳哭了,他也鼻子一酸,深深叹口气道:“黄公公是难得的厚道人,能这么走了,也是个福气。”两人伤感片刻,陈老太监突兀的问道:“那黄公公是怎么评价咱家的?”
“黄公公说……”邵芳知道这是老太监被诳,在考自己呢。便状做回忆了一会儿,才缓缓道:“您是个坐冷板凳的高手,咸鱼翻生的行家。”说完便见陈宏的老脸上,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,邵芳知道自己说对了……他认识黄锦不假,但还没熟到那个地步。这话其实是出自马全的回忆,也不知准还是不准。
“你既然是黄公公的故人,”陈宏擦擦眼角的泪花,按着邵芳的肩膀站起来道:“那就不是外人,咱家得管饭。”
“吃饭不急,”邵芳说着从贴身的锦囊中,掏出个对折起来的信封道:“这里有一封信,是您的故人写给您的。”
陈宏接过来,当着邵芳的面撕开封口,拿出信瓤展开一看,原来是推荐他接掌司礼监的马全,写给他的信,信上证明了邵芳的身份,并说见此人如见自己,希望能加以照拂云云。
陈宏看完嗔怪道:“怎么不早拿出来?害得自个干了一天活。”
“我也得看看,您是不是真的陈老公公啊。”邵芳俏皮的笑道。
“我可没说自己是。”对这个恩主的朋友,陈宏也不再冷冰冰一副僵尸嘴脸了。
“我信了就成。”邵芳拍拍屁股站起来道。
“真是个妙人儿。”陈宏不由笑道:“怪不得能博两位老公公的欢心呢。”
于是当晚,陈宏设农家宴款待邵芳,两人言谈甚欢……事实证明,邵芳的秉性就是容易讨老太监欢心,虽然有马全亲笔信的成分在里头,但能让陈宏不把他当外人,多半还得归功于他干了一天的农家活。
有人在酒桌上看人,有人在牌桌上看人,陈老太监则是在庄稼地里看人,这显然比前两种方法更实在。在陈宏看来,能踏踏实实俯下身干活的人,要么是老实本分的,要么是心志坚定的……不管哪一种,都是不错的。
酒过三巡,陈宏终于打开心扉,告诉邵芳:“起复高新郑并不是没可能,但你得给我个交代过去的理由。”
邵芳沉吟片刻,轻声道:“我听说言官抓住石星妻子之死,在大内设灵堂邀百官吊唁,给万岁爷眼色看,要求交出犯事的凶手,撤换司礼监诸大珰?”
“不错。”陈宏点点头道:“最近皇上压力很大,宫里也人心惶惶。”
“六科廊能把灵堂设到紫禁城,”邵芳便点火道:“没有内阁暗中撑腰,是不可能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