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师言而无信,”这时一个年长些,叫王家屏的学生突兀道。
“哦,这又怎么说?”沈默奇道。他对这个王家屏十分看重。在他看来,此人老陈稳重,有宰辅之器,是个可托付国事之人。
“您当初在崇正书院时许诺过,要在北京给我们接风。”王家屏道:“为了您这句话,咱们苏州府学来的考生,不管中没中,都没有离开北京呢。”
“哎呀,我是说过……”沈默一听,跌足道:“竟然把这事儿忘死了。”其实他根本没忘,而是年前一直处于胡宗宪案的阴影下,根本不合适宴请;年后则去了徽州送葬,昨天才回来,但已然是不合适宴请了……这时候请客,难免会给人抢李春芳买卖的印象,不是沈默平素的风格。
“不瞒老师说我们。”会元田一俊,自然是此刻最有脸的,便笑道:“我们来前,已经包下了整座状元楼,咱们来的这二三十个,只是请您过去赴宴的代表,就算为我们壮行,讨个彩头,也请您破回例吧!”
“是啊老师,您就去吧……”学生们纷纷恳请道。
“盛情难却,”沈明臣也出声道:“别伤了学生们的心。”
连王寅也慢悠悠的道:“去又何妨?”
“好!”沈默终于下定决心道:“同去!同去!”若是以前,他是不大可能答应这种孟浪之举的,然而在天马山上,他悟出了道理,看清了自己的道路。虽然这样做,难免会给人截李春芳胡的感觉。
既然不打算让自己的学生,给任何人当干儿子。沈默便要拿出些霸气来!李春芳不敢怨自己,别人也只是‘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’而已,以他现在的地位,做了就做了,谁还能说什么不成?就算说了,区区几口口水,能奈他若何?
山中无老虎、猴子称大王……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。
学生们顿时欢声一片,簇拥着老师便出了府。外面停着个八抬大轿,二话不说,便把沈默推进轿里,也不用轿夫,他们亲自上阵,抬着老师往状元楼去了。
无论如何,这都是桩雅事。
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(上)
隆庆二年三月十六日,送别徐阶后的沈默,悄悄回到了北京城。
在他离京的这三个多月里,京城官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首先是内阁首辅、少傅、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猝然致仕,原先的次辅、太子太保、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递补为新任首辅。排行第三的太子太保、东阁大学士沈默,自然进为内阁次辅。
然后是六部九卿,左都御史王廷相猝死,由原礼部尚书赵贞吉接任,至于赵贞吉空下的位子,召原礼部尚书、致仕在家的老臣高仪接任。刑部尚书黄光升致仕,位子由南京礼部尚书毛恺接任。
之下还有礼部左侍郎殷士詹转任右都御史督漕运,其职务由吏部右侍郎张四维接任。张四维的职务,由文选司郎中陆光祖接任。大理寺卿杨豫树,升为刑部左侍郎,其职位由原应天府尹孙丕扬接任。詹事府詹事诸大绶任礼部右侍郎……
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官员大换班,才只是初步变动而已,还有更复杂、涉及范围更广的人事变迁,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发生。但已经可以从中,看出一些端倪来了:
首先,从表面上看,这是胡宗宪案引起的冲击,内阁首辅、两名九卿大员落马,算是为这起震惊中外的丑闻画上了句号。但从本质看,这却是山西帮和东南帮,针对以徐阶为代表的保守势力,发动的一次成功的抢班夺权。
如果看透了本质,就能理解这一系列变动中的不可思议了:
首先,最不可思议的,就是原次辅李春芳,竟然在蜚声四起的情况下,登上了首相的宝座……这其实是当今朝中三大势力,山西、东南,以及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徐党,三派之间博弈的产物。对于这个执掌枢机、宰辅天下的位子,三党都势在必得、又都奈何不了其他两家,只能将和三家关系都不错,又没什么威胁的李春芳留下,使他成为三家的一个缓冲。
其次,才刚回京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,竟又升一级,成了礼部左侍郎,明眼人都知道,这是晋党为他下一步入阁在铺路了……对于名声和官声都极佳的子维同学,入阁乃是迟早的事情,就看何时被提上日程了。
还有,新任礼部、刑部二部堂的人选,不是人们之前热议那几位,而是赋闲在家的高仪和南京吏部尚书毛恺,这两位在徐阶跟前极不得宠的老臣。此番老二位能东山再起,跟其背景有极大关系……前者是浙江杭州人,后者是浙江江山人,与当今次辅大人同籍。
当然,这次东南能一举拿下两尚书,也有些运气成分……黄河春汛决堤,淹了黄河半个省,如果堤坝修不好,夏汛的情况将更严重,这时身为工部尚书的朱衡,再去任左都御史,就有些临阵脱逃的意思了。他已经离京去河南督战了,出任总宪之事自然不了了之。
然而都察院乃徐党的喉舌骨干,二百多名御史大半出自徐阶门下,绝对不能看护老巢的位子交给别人。所以赵贞吉只好临危受命,转任左都御史,空出了大宗伯之位……那这个位子,就该身为帝师的殷士瞻担当了。然而殷士瞻贿赂太监、企图入阁的传闻方兴未艾,老殷又是个要脸之人,坚决不接受皇帝的任命,而要求去接手谁都不愿碰的漕务。
他这一举动,是很成功的危机公关,立刻再无人非议于他,皇帝也在其再三恳请下,勉强答应下来。
让来让去,这个位子落在了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的高仪身上……
除了官场的大震动之外,最近还有一桩夺人眼球的事情,那就是隆庆新朝的首次抡才大典——戊辰科科举的举行。
上月中,便已经举行了会试,两位大主考,乃是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。这个任命一公布,也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,但有山西帮鼎力支持,东南也没有异议,那些心中不爽的清流之士,又能如何呢?
不管朝中如何云诡波谲,隆庆朝的第一次春闱,还是得意顺利进行,来自全国的一千六百名举人,经过三天三夜磨成鬼的笔试,又在忐忑不安中等候半个月,已经于月初看到了礼部张贴的皇榜,及第之人自然欣喜若狂,落第的举子则大都如丧考妣,有的直接打点行装,回家继续用功,有的则寄情秦楼楚馆,借那些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,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……不过他们干什么已经不重要,因为人们的注意力,已经全部集中到即将举行的殿试上来。
群众从不关心失败者的命运,这便是现实的无情。
沈默回到家里时,正是殿试的前两天,当天他和家里人一起享一番天伦之乐,聊解没有陪她们过年的歉疚之心。
阿蛮早就在年前到了府上,自然受到了若菡和柔娘的热烈欢迎,对于这个她们当年就无比喜爱的小女孩,两个女人母性大发,对其关怀照料无微不至,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家的长女。而阿蛮的到来,也使沈家略显沉闷的后宅,再次焕发了生机,每日里欢声笑语不断。倒让以为她们会‘望穿秋水’的沈阁老,小小失望了一下。
不过当他看到,梳着靓丽的茴香髻、穿着嫩黄短衣、白绫细腰襦裙,做汉家女儿打扮的阿蛮时,不由一阵错愕。
见他神态反常,若菡对柔娘笑道:“果然,鲜花般的女孩儿,就是比咱们人老珠黄的夺眼球。”
柔娘掩嘴偷笑,阿蛮羞得满脸通红。沈默苦笑道:“就是没见过小阿蛮穿汉装,所以一时没认出来。”
“那,到底是汉装好看呢,还是原来的装束好看?”若菡调笑道。
“都好看,都好看,关键是人好看。”沈默打个哈哈道。
晚上睡觉时,若菡又提起阿蛮道:“一转眼,当年的小丫头,都变成大姑娘了。”
“嗯。”趴在床上,享受着夫人的按摩,沈默闷哼一声道:“是啊,阿吉都成小伙子了。”
对于这个回答,若菡十分满意,手上又加了几分诚意,舒服的沈默快要睡着了。
冷不丁,若菡又道:“我看着,她对你有些意思呢。”
“谁?”沈默的背明显一紧,坐起身来道。
“她呗。”若菡笑眯眯的望着他道:“十六七的大姑娘,该找婆家了。”说着一张粉嫩的俏脸凑到沈默眼前,吐气如兰道:“肥水不流外人田,老爷就把她收了吧。”
“……”沈默的手搭在她滑嫩纤细的腰肢上,眯着眼道:“真不像四个孩子的妈……”
“我跟你说正事儿呢。”若菡正是最火热的年纪,被他的大手轻轻抚摸,便感觉酥了半边娇躯,只是强撑着媚眼如丝道:“老爷就应下吧,省得人家说奴家是妒妇。”说着话,手就搭上了他的小和尚。
沈默苦笑一声道:“我要是应一声,估计就得杖毁人亡了。”
“奴家哪敢呀……”若菡的手心有着丝绸般的触感,小和尚很快便成了大和尚:“不说就算你默认了。”
“我先仗剑斩了你这妖妇再说。”沈默虎吼一声,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,便将若菡按在床上,肆意轻薄起来。
一番大战到三更。
云收雨歇,若菡慵懒的靠在他怀里,呢喃道:“好狠的人呐,奴家三个月未经人事,你就不能怜惜一些。”
“我不也一样。”沈默舒服的躺着,嘿嘿笑道:“人都说小别胜新婚,又做新娘子的感觉,挺好吧?”
“死样……”若菡紧紧搂住他的脖子,在他耳边呢喃道:“奴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