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咳……”沈默轻咳一声,心说当本官不存在吗?便看看墙角的西洋钟道:“还是说正事吧。”两位侍郎赶紧正襟危坐。
“一转眼,二位已经上任一年了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今天就算个简单的述职吧。”说着看看二位道:“谁先来?”
听了他这话,谭纶和吴兑的表情都严肃起来,如今杨博致仕,本部尚书之位虚悬。想必这次中堂大人,不会让其旁落了,只要不出岔子,八成就会落在谭纶的头上,而吴兑也能更进一步,把右换成左。
两人对视一眼,谭纶当仁不让道:“下官先来。”见沈默点点头,他便沉声道:“中堂大人布置给下官的任务是,推动九边实现从消极防御,向主动防御的战略转变。”早就定下的边防策略分三步走,先由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;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;最后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。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,并不断的完善。要实现整个计划,最乐观的估计,是十到十五年。
“今年是计划施行的第二年,也是关系到目标能否达成的关键一年。”只听谭纶道:“所以从出正月到现在,下官基本就在九边各镇巡梭。”
“辛苦了,”沈默点点头,表示安慰道:“那完成情况如何呢?”
“总体还是比较喜人的,”谭纶有些振奋道:“‘敌欲动我先动,重创敌于塞上。’的好处,已经在宣大一线展示出来。如今蓟辽、三边也都在今年春天主动出击,派出精锐的游骑分队,四处寻找鞑子的营地,或抢夺马匹,或焚烧草场,或偷袭其营地,虽然因为实力不济,以及蒙古人已经有了提防,导致斩获不多。但是在他们频繁的骚扰下,蒙古人也不得不做出改变,首先他们不敢再像以往那样,分散成小股四处放牧,而是聚拢成一个个大的部落,以防我们偷袭。但是这样一来,他们的放牧就大受影响……只要在下一个阶段,我们加大骚扰的力度,他们的牛马就无法吃到足够的草,贴不上秋膘的话,哼哼……”谭纶笑得有些阴险道:“冬天的暴风雪可不好熬啊。”
沈默点点头,示意他说下去。谭纶便接着道:“第二,他们的活动范围,也从贴近边界几十里,退后到二百里以外。这对我们的预警很重要,可以有效预防他们的偷袭。”
“第三点,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。”谭纶沉声道:“虽然今年蒙古诸部寇边的次数,总体要比往年少三成,但我和几位总督、将军讨论过后,都一致认为,这是要打大仗的先兆。”顿一顿,为沈默分解道:“自从土木堡之后,蒙古人便一直压着我们打,百十年了,何曾吃过在万全右卫那样的大亏?又何曾被我们这般欺负过?诸部头领肯定都是一肚子火气,只是看俺答没什么动作,他们也只好按兵不动。”
“嗯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他知道俺答为何一直没有采取报复,首先当然是万全右卫之战,对其造成了沉重的打击,没有个两三年,休想恢复元气。其次,俺答的小叔剌布克台吉,被李成梁当成挡箭牌横死后……其所领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万户之一,兵强马壮,实力十分之强,本来就不大听俺答的调遣。这次剌布克死的如此蹊跷,他们的族人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俺答了,认为是他图谋兀慎部,所以才把剌布克害死的。俺答派了使者去解释,也被他们杀了。
兀慎部之所以敢这样做,盖因为在万全右卫之战中,俺答儿子丙兔和布彦所领的左翼另外两万户损失惨重,便有了一统左翼,与俺答分庭抗礼之心。俺答的心思也全都用在了,对付这个越来越不驯的部落上,这也导致了其今年对大明的骚扰不利。
还有第三点,呼和浩特城的建筑,使俺答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王城,其部落便依城而居,不用四出放牧,便可靠周围板升地区的农业、手工业自给自足。这在一定程度上,也减消了俺答掳掠大明的欲望……蒙古人每次入侵,对大明最渴求的,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金银玉帛,而是铁锅、菜刀、布匹、水桶、粮食等生活必需品。
“去年俺答为了挽回面子,攻得特别凶,但咱们早有准备,别看他闹得声势不小,并没捞着多少好处,所以今年就现了原形。”谭纶继续道:“其余部落以他的马首是瞻,是以也跟着消停了半年,但被咱们骚扰的火大,又没有板升供血,不抢够了过冬的物资,撑不到来年开春的。所以他们一定会撺掇俺答出兵,狠狠跟咱们打一仗。而俺答为了收拢人心,八成是要出这个头的。”最后向沈默总结道:“所以他们极有可能,在战马产崽期过后,最早九、十月间,来一场大规模的入侵。”
沈默低声问道:“各边准备的怎么样了?”
“都已经知道了,王崇古、霍冀、曹邦辅,这都是能当方面的帅才,只要小心防备,不至于重演前年那一幕。”顿一顿,谭纶看看沈默的脸色道:“但边事久废,他们也不敢打包票,而是跟我摆困难。皆曰:‘吾兵不多,食不足,将帅不得其人,恐难周全无失。’”
“你怎么看?”沈默望着谭纶道。
“下官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。”谭纶是沈默的心腹,自然不会跟他云山雾罩,而是直截了当道:“夫兵不患少而患弱。今边军虽缺额严重,但粮籍具存,若能按籍征求,清查隐占,随宜募补,着实训练,何患无兵?况且南兵北调数年以来,各镇皆有数万客兵,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缺兵;至于粮饷不足,捐无用不急之费,并其财力,以抚养战斗之士,何患无财?至于将帅不得其人,悬重赏以劝有功,宽文法以伸将权,则忠勇之夫,孰不思奋,又何患于无将?”
沈默闻言拊掌道:“要想建功立业,非得这份气度不可!”说着笑笑道:“不过我怎么觉着,他们所提的这三点,还另有弦外之音呢?”
“中堂英明,下官也这样以为。”谭纶沉声道:“三位总督的诉苦虽然言不由衷,但亦能体现这背后真正的矛盾……所谓‘兵不多’,其实是嫌客兵太多,权威不一、调遣不便;所谓‘粮不足’,其实是嫉妒客兵的供应充足;所谓‘将帅不得其人’,也不过是嫌南方将领太多,自成一派,不听调遣的缘故。”
“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,”沈默淡淡道:“就是主兵和客兵的矛盾?”
“是,”谭纶道:“北方军镇,官兵世袭,二百年来,早就成了针扎不透、水泼不进的三大集团;而南方十几万客兵挟胜势而来,又是身处异乡,自然也会抱团。三位总督稍有分拆混杂之念,便有士兵哗变应之,其权威大减,自然不快。”
“呵呵,这真是三面不讨好啊。”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。
调南兵北上,最早是谭纶提出来的,现在竟是这个结果,让他未免有些难堪,连忙解释道:“按照当初的计划,南兵北调只是第一步,第二步是将其打乱混编,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,因为燕赵之士戍边百年,锐气早尽,军纪全无,非以吴越习战之卒杂以教之,否则事必无成。”说着两手一摊道:“但现在主客之兵势成水火,如何能够成功?”
“此事我已有所定计,只是之前时机尚不成熟罢了。”沈默一摆手,淡淡道:“现在就等再次击退鞑虏,就可以施行了!”
谭纶闻言肃容道:“遵命!”
沈默又望向一直保持安静的吴兑道:“君泽,你这边怎样了?”
吴兑沉声道:“下官本年的任务是,九大兵工厂的建设和武职比试。”顿一顿道:“先说前一个,这一年来,已经按照大人的要求,组建了兵工总厂,由我亲自担任总长,也在京城、直隶、山东,建立了九个专门的兵工厂,分别生产甲具、刀剑、火铳、火炮、战车……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但是这一年下来,效果不容乐观,工匠缺乏、效率低下,浪费严重,质量不过关……今年的军需采购,兵工总厂只能满足三成,剩下七成,还得靠工部兵器局下面那些小作坊提供。”
沈默的脸色阴沉下来,按照他的计划,今年应该把全部的兵工作坊关闭,将兵器生产全部转移到兵部所属的兵工总厂来,然而工部那边不愿撤销兵器局,那些勋贵们也不愿意关闭兵工作坊,其原因无非就是‘利益’二字,都不想把碗里的肥肉让给兵部罢了……“不过我们提高了验收标准,”见沈默的脸色不好,吴兑连忙道:“兵器质量总之比以前提高不少。”
“这个我会解决的……”沈默面色阴沉道:“说说‘武职比试’的事儿吧。”
“是。”吴兑连忙应下道:“虽然还有两年才举行第一次‘比试’,但现在已经暴露出的问题,就不容乐观了。咱们兵部这边自然尽力执行,但问题主要出在地方上,各省司政、督学纷纷行文兵部,极言生员廪膳耗费巨糜,无力再为应袭的武将子弟提供教学了。所以这一年里,只有直隶、山东、以及东南数省的府学中,开设了武学,招收应袭附生。眼下已经过去一年,其余省份再不展开的,将来比试时,会出大问题的!”
“嗯……”沈默缓缓点头道:“那各省督抚什么意见?”
“他们的意思是,要么让这些武将子弟自费,要么兵部下拨专款。”吴兑苦笑道:“可是这都不现实,要是按照第一个办法,武将们要造反;按照第二个办法,且不说兵部哪有钱,就算给得起这个钱,也会被层层盘剥,有几分能用专款专用,实在是未可知。”
今天这个碰头会,开得实在是憋气,基本上自己布置的任务,两位侍郎一项都没完成。但沈默也知道不能怪他们,因为这是根子上出了问题,让两个侍郎来解决,本来就是勉为其难。
看到二位脸上都无精打采,沈默不得不给他们打气道:“之前的条件并不成熟,若非时不我待,是不会强行让你们推行这些举措的,实在是难为你们了。”两人连称不敢,沈默摆摆手,和颜悦色道:“再说这一年也没有白费嘛,至少让你们对各自的领域,有了深刻的了解,一旦时机成熟,条件具备,我坚信你们会用最短的时间,做出最好的成绩的!”
两人的眼中有了些光彩,竟然异口同声的问道:“那会是什么时候呢?”
“快了。”沈默悠悠道:“黑夜已经过去了,黎明就在眼前。”
第八三四章 时不我待 (中)
高拱只在家里歇了两天,便在初十日来内阁报道。
当时内阁中诸位大学士皆在,看到这个有着拉风的凌乱胡须,瘆人的犀利目光的男人从外面进来,不由都变得表情精彩起来。
“来了……”“早啊……”阁臣们纷纷起身,以尽量不掉价的姿态,向他致以恰到好处的问候。
最尴尬的是李春芳,这位当初位列高拱之下,如今已是首辅的大学士,看着和众人点头致意的高胡子,也不知是站起来好,还是该继续坐着,最后只好以半站半坐,类似要起飞的尴尬姿势,向他表示欢迎。
好在高拱没有让他难堪,先朝他拱手施礼。
李春芳这才如蒙大赦,彻底站了起来,朝他抱拳还礼,满脸笑容道:“还以为中玄兄能多歇几天呢。”
“时不我待啊……”高拱声音洪亮道:“一想到有那么多事情要做,我就一刻也待不住。”
“我辈楷模,我辈楷模。”众人皆笑道。
简单的寒暄后,自然该就坐了,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,高拱神色如常的在末位坐定,看看面前空荡荡的桌案,他洒然一笑,便将自带的一摞文简搁下,开始专注阅读起来,丝毫不理会别人的注视。
看了他一会儿,众人终是回过头去各干各的,但一个个心不在焉,担心他随时会暴起发飙……这也难怪,毕竟谁都认为,敬陪末座这种待遇,对受不得委屈的高拱来说,实在是太委屈了。
忧心忡忡的等了半晌,见高拱依然面不改色,李春芳心下稍定,清清嗓子道:“开始吧。”每日例行的内阁会议便开始了。
起先,因为虑着高拱的存在,赵贞吉还比较收着,但是随着会议展开,尤其是进行到财税改革的话题,他又收不住了,和张居正你一言我一语的顶了起来,说不过了,就骂一句:“张子,这可是徐阁老在时定的策,你这个当学生的竟敢推翻?”
张居正一时无语,正准备像以往那样忍了,却听到砰地一声。
众人连忙循声望去,却见是高拱一掌拍在桌上。见大家都看自己,高拱拍拍手,若无其事道:“打死只嗡嗡叫的蚊子,你们继续……”
众人面面相觑,心说真的假的?但也不能让他吓住了呀?于是继续,谈着谈着,又吵起来,这次是赵贞吉和高仪,为了开经筵的事情。
高仪虽然是个好脾气,但是也受不了赵贞吉对自己指手划脚……心说你都离开礼部了,管那么宽干啥?但他说不过老赵,只能默默的听他大声的教训自己。
赵贞吉正说的吐沫横飞,却又听到砰得一声,吓得他一哆嗦,循声一看,又是高拱一掌拍在桌案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