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习惯就好了,打仗嘛,哪有不死人的,”姜应熊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这里是蒙古人的腹地,随时可能有敌人杀到,我们还是赶紧打扫战场,与大军汇合吧。”
“接应的部队到了。”话音未落,有斥候飞奔过来禀报道。
便见胡守仁率领一个战车营和一个步军营,一万多人从远处迤逦而来。
“胡大哥,你怎么来了?”戚继美赶紧迎上去道。
胡守仁端详着戚继美,见他上下没缺什么部件,才松口气,笑道:“大帅担心战事不利,命我跟在后面接应你们。可惜没法和四条腿的比啊,紧赶慢赶,还是只赶上打扫战场,”说着朝姜应熊笑道:“让将士们抓紧休息吧,这里就交给我们了。”
姜应熊知道,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,让部队尽快恢复体力,以防蒙古人来袭才是正办。
收拾战场、整理装备、收拢俘虏、救治伤员、打点战利品……等等一切有条有序的进行,戚继美又想带人去捣毁蒙古人的八白室,却被胡守仁阻止道:“督师有令,禁止损毁成吉思汗八白室。”
虽然不理解,但戚继美不敢质疑沈默的决定,撇撇嘴,没有坚持。
中午时分,收拾停当,共计俘虏三千余名妇孺,收拢一万余匹战马,两万余头牛羊,收获颇丰。
胡守仁下令将受伤马匹一率杀死,又令把收集起来的同袍遗体装车,将受伤士兵也安排在车上就坐,取出地图,拿出指南针,观察一下太阳,命大军向西北方向移动:“传令下去,立刻向西转移。”
“俘虏和妇孺怎么办?”副将轻声请示道。
“押着他们一同前行。”胡守仁淡淡道:“做饭、照料伤员都需要人手的……”
将领传达下去,大军开始回撤。退出三十余里后,斥候来报,发现蒙古人的大队骑兵,胡守仁冷笑一声道:“不必理他们。”命令部队保持匀速前进。
到了下午申时左右,蒙古人派出了千余骑兵前来骚扰,但是靠近百丈之内,便被坐在战车上的明军神射手,用隆庆式燧发枪点名。枪打的既远又准,完全超出了蒙古人对火铳的理解,而且那种特制的变形弹,对目标的杀伤力极大,人中弹直接昏死过去,马中弹也立即瘫痪不能行。而且射速极快,眨眼之间,便有百余名骑兵落马,惊得其余蒙古人再也不敢靠近。只能远远的缀在后头,眼看着明朝人裹挟着自己的女人和牛羊而去……这让蒙古人陷入了巨大的沮丧之中,因为在他们的经验中,双方的处境本该对调才对。
天黑时分,出击部队赶到了约定地点,戚继光的大军果然在那里安营等待……大队人马进入用战车围成的坚固营盘。虽然只是临时营地,但戚继光依然将其京营的固若金汤……鹿砦、壕沟、拒马组成的三条防线外,是首尾相连的战车城墙,每辆车上都架着装散弹的佛朗机,还有四名持隆庆式的枪手警戒。又有几十队游骑在外围巡逻探哨。
营地内,一共有三层车阵,戚继光给所有部队都布置了具体的防守任务,一旦有失,则处斩负责的头目,而负责的头目若战死,则全队都要被处斩。在这个军队还不知为何而战的年代,没有严刑峻法的约束是万万不行的。
当然一味的严苛也是不行的,刚柔并济才是正道。戚继光和刘显亲自到营门口迎接凯旋众将,但先进营的,却是一车车蒙着绿色军被的阵亡将士遗体。戚继光下过命令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抛弃受伤的袍泽,遗体也要尽可能的带回营地,这样可以增加军队的凝聚力,使官兵们勇于面对牺牲……从当年龙山卫开始,这个行为就一直成为戚家军独特的传统,现在又变成了复套军的仪式。
一片肃穆的气氛中,将士们送了阵亡同袍最后一程,然后遗体将火化后装坛,待班师回乡送会各自的家乡安葬。对于这些把命卖给朝廷的男子汉来说,马革裹尸不可怕,可怕的是曝尸荒野,变成草原上的孤魂野鬼;现在能够落叶归根,无论对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,都是莫大的安慰。
又让人把伤兵送到后军医疗队去……受沈默所托,李时珍等名义在苏州医学院中授课,培养了几百名精通战场护理,擅长进行消炎的军医。半年之前,沈默把第一期毕业的三百名军医一股脑调到了北京,并给他们配备了这个年代性价比最高的金疮药……云南伤药和云南曲酒。(注一)可以大大提高重伤士兵的存活率。经试验,那些没有伤筋动骨的士兵,有七成可以挺过感染关,在很短时间恢复战斗力,这在此时的医疗条件下,已经是极致了。
安顿好了死伤的士兵,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。营地里处处燃起篝火,官兵们掘井取水,杀羊烧烤,做饭煮水,自有章法,无需军官操心。但戚继光还是将营地巡视一遍,见布置周全,才回到中军的那团篝火边。
篝火上烤着一只硕大的肥羊,羊肉已经烤得金黄,渗出的油脂嗞嗞地滴落在豁上,散发出扑鼻香气。此时大营内燃着无数篝火,篝火上都烧烤着牛羊肉,散发出的肉香飘满了整个营地。戚继光命分给每个小队三斤酒,虽然官兵们被要求保持安静,但还是爆出一阵抑制不住的欢呼声。那种疲惫之后大口吃肉、小口抿酒的快乐,让这肃杀的军营显得十分动人。
亲兵将烤好的全羊从篝火上移出来,众将纷纷取出自己腰间佩剑割取羊肉食用,就连那几位监军也有样学样,谢绝了亲兵的服侍,用匕首笨拙的割肉吃,此举赢得了军官们的好感,都觉着这此的监军文官十分的和气,也不指手划脚,多嘴多舌,实在是太难得了,于是竞相向他们敬酒,监军们也来者不拒,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羊肉,十分畅快。
戚继光也很是高兴,虽然早已经名震天下,但没有在草原上和蒙古人交过手,他这个大明第一将领的名头,总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,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心里打鼓。但这一仗打赢了,是他对自己的对军有了充分的信心,而且对于既定的策略,他也不再踯躅了……在属于自己的虎皮上坐下,戚继光才顾得上仔细端详自己的胞弟,关切问道:“没伤着吧。”
“都是些皮肉伤,不打紧。”戚继美虽然生猛异常,却很怕这个如兄如父的哥哥,像做错孩子似的小声道:“可弟兄们死伤太多了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戚继光把亲兵放在面前羊小腿,递给戚继美,点点头道:“草原作战的残酷性,是我也始料未及的。”
“那些蒙古人果然强悍,如果是一对一,我方士卒是处于下风的,幸亏我们有枪炮和战车。”一边的姜应熊深有感触道:“否则这次出征,怕是不会乐观。”
“嗯。”戚继光颔首道:“希望这一仗,能够起到应有的效果。”按照职方司所推演的战场形势,如果不在抵达草原后,立即尽全力剿灭土尔扈特部的话,之后将很难再有全歼整部蒙古人的机会。
因为战争一旦打响,蒙古各部会在第一时间将妇孺财产向北转移,渡过黄河到北边躲避兵锋。到时候套内便只剩下化身为骑兵的蒙古男子,他们的骑术高超,又熟悉地形,明军完全没有打成歼灭战的希望,所以要全靠今日这一战,来打掉蒙古人的胆气,为己方营造气势上的优势。在这个年代,打仗全凭一口气,谁要是气短,就必将品尝失败的恶果。
现在能将套虏中最精锐的土尔扈特部打掉,哪怕多付出一些牺牲,都是值得的。
戚继光所料不错,土尔扈特部几近覆灭的消息,当天就传遍了整个草原,深深震惊了套内的蒙古各部,各部全力动员,妇孺老幼收起帐房,驱赶着牛羊往北而去,男人则穿上祖传的皮甲,带着弓箭马刀,喂饱了心爱的战马,便向各自的部落中心进发,在那里,他们将从牧民转为彪悍的蒙古骑兵,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,发誓要用鲜血保卫自己的家园……同样的场景在套内各处纷纷上演着,只是一天之隔,原本安宁祥和的鄂尔多斯草原,便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战场。
临近汗庭的几个部落首领,这下也顾不上前嫌,在接到大哥诺颜达拉的召集令后,纷纷赶到济农城,就在戚继光他们‘分麾下炙’的时刻,鄂尔多斯部的济农城中,正在召开一场首领会议……会议是在头缠白纱,状若病虎的阿穆尔的咆哮声中开始的,他向来自视甚高,虽然兵力不如大哥诺颜,却是公认的套内战力第一,甚至在很多人看来,若不是为圣主守灵的重任束缚着这头猛虎,鄂尔多斯部的首领就是他的,部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,成为俺答部的附庸。
但是仅仅一天时间,阿穆尔的部落就被彻底打残了,这让骄傲的‘达尔哈特’如何能够接受?为了宣泄心中可怕的负面情绪,他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窝囊大哥,怒吼道:“你我相距不到百里,为何我数次让人求援,你却始终见死不救呢?!”
诺颜达拉是个面容白皙、保养得宜的美男子。哪怕你不看他身上的华美丝绸长袍,腰间嵌金镶玉的蒙古短剑,单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,那挺直的鼻梁,以及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须,都会被他身上的贵族气质所陶醉。尤其在普遍小眼平脸,整年不洗澡的蒙古男人中,就更显得鹤立鸡群,令人惊艳了。
但是对与地位仅次于蒙古大汗,甚至比俺答汗的地位还高的蒙古济农来说,就算长出朵花来也没有用,你得够狠、够爷们、够狡诈才行,就像他们的老爹衮必里克那样!可惜的是……诺颜达拉全随了他妈了,一点他爹的成功品质都没遗传到。
堂堂蒙古济农,却有浓重的文艺气息,这被各部公认为是鄂尔多斯部堕落的根源,所以诸位兄弟对他也是没什么尊敬可言……甚至若不是俺答汗乐于看到这种局面,诺颜达拉早八辈子就被赶出济农城了。
对于八弟的习惯性咆哮,诺颜达拉早就到了唾面自干的水准,但当着弟弟们的面被骂成孙子,他还是有些生气,待阿穆尔骂完了,他也不紧不慢道:“身为部落首领呢,最要紧的就是保护部落的安全。呐,明军入侵的消息,还是我女儿派人通知你的吧?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?”看到阿穆尔要发飙,他赶紧见好就收道:“发生这种事呢,大家都不想的,遇到难关,兄弟之间互相帮助,没有趟不过的火焰山。最重要的是你人没事,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父汗的在天之灵交代……对了,你一天没吃东西了,饿不饿,我让钟金她娘给你下碗面吃?”
被诺颜一阵扯东拉西,阿穆尔是有火发不出,别在那里真难受,只能闷哼一声道:“吃什么不好,整天学汉人吃面,我要吃烤羊腿!”
让人赶紧给兄弟们上一盘烤全羊,诺颜达拉这才有进入正题的机会道:“大明此次来势汹汹,据探子报来,人数不下十万之众,可见这次是动真格的了。”
除了阿穆尔之外,到场的还有老二拜桑,老五布扬古,和老七巴特……当年他们死鬼老爹在时时,把他们四个安排在汗庭的东西南北,以便拱卫济农城。后来虽然老爹死了,没人买诺颜的账,但各自部落的位置没有变,所以一旦有事,还是能在一天之内赶到的。
在场的几个兄弟中,数老二拜桑最为阴沉多谋,这哥们生不逢生,要是没有俺答汗压着,不知篡了兄长多少把了。所以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道:“大哥是济农,该怎么办,你说就是了,我们听着。”
布扬古和巴特两个素来瞧不起老大,而是以老二的马首是瞻,闻言也瓮声瓮气道:“大哥你说吧。”
“既然如此。那为兄就觍颜说说了……”诺颜酸不溜丢一番,才缓缓道:“现在回想起来,明军在两年之前,就开始逐渐把边墙往北扩,只是当时大家不信他们会主动出击,所以都大意了。现在看来,他们如此处心积虑,我看八成不会只是像往常那样,搜套捣巢拉倒,而是想要彻底收复河套。”
“休想!”众兄弟闻言纷纷冷笑道:“我们在此地已经数代,咱们更是一睁眼就看到这片草原,谁也别想把它从我们手中夺走!”
“好!”诺颜拊掌笑道:“诸位兄弟能有此心,我们一定可以把敌人赶出家园的。”于是与众兄弟讨论起对敌之策来。
第八四三章 射天狼(下)
会议一直开到深夜,诺颜达拉才回到自己的宫室中,看到儿子哲赫,女儿钟金和妻子阿柔哈屯……哈屯,是蒙语‘夫人’的意思,只有汗王的妻子才会得到这个称号……都等在那里,这让他糟糕的心情不由舒缓下来。
妻子阿柔帮他除下繁琐的外衣,女儿钟金提起桌上的银壶,给他盛一碗新鲜的热腾腾的奶茶,哲赫瓮声瓮气的问道:“阿爸,商讨的如何?他们答应来济农城了吗?”
“没有谈妥,”诺颜达拉缓缓摇头道:“他们都说,我们蒙古骑兵应该在草原上游击,入城困守的话,就像雄鹰折断翅膀,变成待宰的母鸡。”说着接过女儿递上的奶茶,啜一口,轻叹道:“归根结底,他们认为济农城是我们的地盘,不愿意替咱们流血。”
“怎么能这么说呢?这里是鄂尔多斯部的汗庭啊!”哲赫气得嚷嚷道:“我看他们就是贪生怕死!”
“阿哥,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。”钟金柔声安慰他一句,又对父亲道:“阿爸,女儿不是多事之人,但现在这关头,却也不能一味闷着了。”
“你只管说。”回想起钟金这一年来的提醒,诺颜达拉就觉着悔不当初,也意识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不仅灵秀美丽,还腹有经纬,所以也不再把她小女孩儿看了。
“叔叔们说,我们蒙古人的战术是敌进我遁,敌疲我扰,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打击敌人的劣势不假。但凡事都有例外,这济农城,我们是万万丢不得的!”钟金轻轻笼着自己的小辫子,娓娓道:“汉人的兵书上说‘东胜虽在偏头关之西,实当河套之东北,河套既有三面黄河之阻,且有东胜为之重捍,故居然腹里矣。’……他们的东胜,就是我们的济农城,此处四野平衍,登望台隙望,则百里之内,一人匹马可见。如果被明军占领的话,则方圆二百里皆为其所控。到时候明军只需要派出小股骑兵轮番骚扰,我们就无法在套内驻牧,则不出一年,整个鄂尔多斯部,不仅会被赶出套内,而且再难南渡了!”
“而且不是还有四个叔叔的部落吗?让他们在外围干扰明军,不让他们全力攻城。”钟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道:“只要能坚持个把月,外公定会带着几个哥哥前来救援,到时候汉人若是撤得慢了,就得永远留在草原上了。”这年代的蒙古人是不讲究近亲不能结婚的,除了亲母子、亲兄弟姐妹之间外,一切亲属皆可婚配,而且他们也愿意用这种亲上加亲的方式,来维系部落间的关系。所以诺颜达拉成年之后,就娶了自己的堂妹,俺答的女儿阿柔,因此钟金可以叫俺答叔爷,也可以叫外公,因为后一层的关系比较近些,所以叫外公。
钟金一番话,说得一家人连连点头,诺颜达拉望着夫人阿柔道:“可惜钟金是个女儿,否则必会是我草原上的一代天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