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由戚家军的四营步兵,并榆林、延绥的两万步兵,共计四万四千人为主攻,辎重营职责搬运木材石料,推送攻城器械,炮兵部队自然担负着压制城头防御,提供火力支援的任务。站在搭起的高台之上,戚继光望一眼如蚁群般紧张忙碌的部队,心中涌起些悲伤的情绪……虽都说‘一将功成万骨枯’,但他并不是个战争狂人,相反,他希望能将自己士兵,尽可能多的带回家去,减少‘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深闺梦里人’的悲剧。
摇摇头,把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甩去,戚继光集中精神,打起千里镜眺望城上,观敌良久不语。
“元敬,怎么,情绪不太高啊?”边上的老将军刘显意气风发,手握着剑柄,爽朗笑道:“克复东胜的功绩,难道还不能让你兴奋吗?”
“哎,惟明兄,莫怪我涨他人士气。”戚继光轻叹一下,低声道:“我观城上蒙军忙碌有度,备战有序,不像是草草抵抗就会放弃的样子。”说着搁下千里镜,指着对面道:“此等墙高壕深之城,若能守御得人,将士用命,只须有两万之军轮替守城,我军就难以攻破。”
刘显是南征北战的优秀将领,其经验和资历更在戚继光之上,尤其他在四川平乱期间,不知吃了多少羌人营寨之苦,对城防攻守之道自然领悟深刻,闻言也面色严肃下来,点头道:“是啊,万想不到蒙古人的城池竟然墙高坚厚、楼橹俱全,看起来战具亦不少,只要决心抵抗,守城得法,我军纵然有十倍之众,若不得旬月筹备,半月不息之强攻,怕难言破城啊……”说着叹息一声道:“可惜我军的车马,全都用来运送大炮、弹药,草原又无材可取,仓促不及打造大型的攻城器械……若非有破敌之计,我是不赞成如此仓促攻城的。”
“我们现在孤军深入,周遭全是敌人!”戚继光却坚定起来道:“必须尽快拿下东胜,达成初步的作战计划。否则拖得越久,处境就会愈加危险!”说着对身边的传令官道:“传令全军。今日破城之后,所得财物全部分赏官兵!”
传令官立刻将命令传将下去,引得全军一阵兴奋的躁动!
卯时三刻一到,戚继光下令发射号炮。三声彻动云霄的炮响之后,明军的八十门神威大炮,五百门大将军炮开始仰射攻击,震天动地的隆隆炮声中,炮弹呼啸着飞上城头……经过炮兵学培训的大明火炮部队,果然不同凡响,炮弹集中落在预备攻城段的敌楼城橹之处。那些土木所制的城上之楼,是蒙军的射手隐蔽之处,随时可以射击攻到城下的明军。这些设施经过用心加固,对炮弹的抵御能力还是很强的,但明军这一轮射击,用的都是开花弹,只要一枚落入敌楼中,飞溅四射的弹片和铁钉,就会将里面的蒙军集体重创,在城下都能听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。
明军的步兵趁机发动进攻,一百名赤着上身的勇力之士,推着装载浮桥的大车,外围有高举三层牛皮帐掩护的同袍,高叫着向东胜城冲去。乌兰木伦河绕城而过,是东胜城天然的护城河,蒙古人又数次加深拓宽,若是在丰水季节,明军甚至都难以越过此道天堑。
好在早有准备,将士们径直将大车推入河中,连人也跟着跳下去,岸上河中一齐用力,将浮桥向对岸送去。
蒙军发现了明军的意图,不顾漫天飞舞的炮石,纷纷从垛口向下射箭,并且用从前由明军处缴获的上百门大小不一的老式火炮还击,虽然他们射术糟糕,炮的射程威力也无法威胁到明军的火炮,但对付护城河上的明军,还是可以胜任的。
炮矢雨点般的砸入水中,溅起漫天的水花,明军勇士无处躲避,死伤十分惨重。但戚家军的勇悍在这一刻尽显无疑,前面的倒下了,后面的马上补上,没有任何人后退。而那些举着三层牛皮帐的将士,则冲到尚未到达彼岸的浮桥上,为下面的架桥勇士抵挡……这种防御帐由三层熟牛皮为表,以一层铁皮为里,帐内有九梁八柱,矢石投在上面,都被反弹起来,不能进入。明军的死伤一下减下来。将士们喊着号子,使出吃奶的力气,终于把浮桥架到了对岸。
待到了彼岸,已经筋疲力尽的明军勇士,奋力跃上河岸,在牛皮帐的掩护下,把浮桥前端的两根木桩抽出,立在地上,又用铁锤砸实,将浮桥固定住。
当第一座浮桥架起后,紧接着第二座,第三座,第四座……在西面一段区区二百丈宽的城墙下,竟然架起来整整八座浮桥。将近浮桥总数的一半。
而这时明军的炮火也为之一变,不再轰击城头,而是以密集的火力轰击这段城墙,击中之处,石泥俱碎,城墙崩塌,其破坏力之强,远远超出蒙古人的想象。
这时候,明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冲过了浮桥,向城下的羊马墙发起了进攻……所谓羊马墙,就是在城壕外建得一圈围墙,可借此抵御敌军,又便于城上守军以矢石杀伤对方,一般较高级的城防才会建这个。蒙古人对东胜城的显然十分用心,竟也有此设。此墙是高六尺,厚三尺的土墙,直抵城壕边上。若是丰水季节,明军都无法架桥。
但是毕竟是土墙,被水流经年侵蚀,难免在基部出现隙洞,明军便用手中的工具将其扩大,准备利用炸药爆破。因为正面的城墙被炮弹炸得地动山摇,蒙军只能从两侧射击,不过仗着火炮的威力,依然使明军伤亡严重。在敢死队员的前赴后继之下,终于挖出了一排西瓜大小的洞口。马上塞入装在铁桶中的炸药,用火把点着之后,敢死队员们手脚并用的后撤。就在他们刚刚跳入水中的刹那,耀目的白光一闪,震天动地的爆炸接连响起,许多明军士兵被直接炸晕过去……但更多的人早有准备,满天泥土纷纷落下时,他们便不顾一切的爬起来,越过被炸成平地的羊马墙,冲到了城墙之下……没有云梯、没有楼车,就这么大喇喇的冲到了城下。
城上的蒙军从爆炸中回过神来,瞪大眼睛看着只拿着铁锨锄头的明军,心说这些爷们怎么连个云梯都不搭,难道是要飞上来吗?城墙足有三丈高,就是会轻功也上不来吧?再说啥时候明军穷到用农具打仗了,莫非是民兵?
下一刻,他们就得到了答案,只见明军士兵开始叮叮当当的开挖墙根,这不是个别现象,而是所有冲到城下的明军集体行为。
蒙军顿觉明军异想天开,难道这种基部厚达三丈的城墙,也想用炸药炸开吗?虽然蒙古人对火药不太精通,但也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。不过秉承着但凡敌人坚持的,我们就要反对的原则,他们拼命用滚石擂木和滚油阻挡。这也是对攻城部队杀伤力最大的时刻,一盆滚油下去,便有好几个明军惨嚎着倒地,一根檑木下去,更是直接扫清一片。
明军士兵冲到城下,炮火自然无法再射击城墙,转而继续压制城头,然而蒙军有城墙抵挡,不需要暴露太多,便可将滚油擂木倾泻而下,所以明军的火炮也是聊胜于无。很快便转移目标,不顾己方士兵死伤,继续用重型炮弹轰击城墙,炸得西面城墙外焦里嫩,酥脆可口……这时明军的三层牛皮帐终于抵达城下,在他们的掩护下,后续的士兵才敢继续压上,拼命的挖掘城墙根基。蒙古人是牧人,从小就跟牛皮打交道,这么近的距离了,自然不可能被三层牛皮难住。他们用人粪掺上桐油煎滚浇下,牛皮顿时烫穿,铁皮也烫得无法把握,明军士兵只好放手,护帐轰然落下,滚油飞溅,浇在士兵身上,登时皮焦肉烂,嚎叫翻腾。
明军只好暂且退下来,等待他们的,却是督战队无情的刀锋……看着那些没有死于蒙军的滚石擂木,却被同袍杀戮的将士,在前敌指挥攻城的步军统领张元勋目眦欲裂,那里面,有他的亲侄子啊!然而战场形势容不得他有丝毫动摇,未闻鸣金而退者斩,这是戚家军的铁规,更何况是在最残酷的攻城战中!
第二波冲锋马上展开,这次明军在牛皮帐之上加了两层在护城河中浸透了的棉被,虽然使其变得沉重无比,但好歹能在那要命的火油之下多撑一会儿。
明军将士像野兽一样嚎叫着,再次冲向城下,依然疯狂挖墙脚……这疯狂的一幕,早就看到城上望楼中的蒙军首领眼中,一面督促士兵拼命的阻击,一面纷纷猜测明军到底是发的什么疯。
就在七嘴八舌之际,一个带着惶急的女声响起道:“我们得做好城墙被攻破的准备了!”
众头领一看,说话的是钟金别吉,自从明军入侵后,这个往日大家眼里的女娃娃,以其冷静沉着聪慧的表现赢得了部落众人的信任,至少不会像她那些叔叔们那样,直认为她是小孩子乱说。
“怎么可能呢?”诺颜达拉道:“城墙那么厚,除了地震之外,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它坍塌的。”
“从昨日一战看,明军的将领极为优秀,不可能突然变愚蠢。再看今日他们的表现,一直目的明确,不惜一切代价专攻这段城墙。所以他们一定有办法。”钟金望一眼身边一个胖子道:“达斡尔叔叔,去年是什么人,负责这段城墙修缮的?”去岁陕西、蒙古地区地震,济农城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,三面城墙都出现了裂缝,为此,济农城花了大价钱,从呼和浩特城请了工匠前来修复。
那被唤作达斡尔的胖子,被她这一说,心中顿时起了可怕的闪念,这时候自然不能隐瞒,脸色苍白道:“是,是从板升城请的人,不过他们人手不够,还从板升找了另一个建筑队……这段城墙正是板升那些人修的。”
“要真是破墙,你就等着自裁吧!”愤怒的声音顿时响起,众人明显慌乱起来了。
“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,”诺颜达拉赶紧阻止众人发飙道:“赶紧准备对策吧。”说着望向女儿道:“钟金,你有办法吗?”
见钟金点头。他便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女儿道:“你全权负责,哪个不听,直接杀了就是!”
“是!”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,钟金接过佩剑飞奔下城。
在付出了极大的牺牲,明军终于在西段城墙的齐腰处,挖出一条近百丈长,一尺宽,深也达一尺的坑来,看到了用油纸包裹着的伪装城砖来。狠狠一斧头,把泥壳和油纸砍碎,干燥的黑色炸药便倾泻而出,一如被放进去时的样子。
第八四四章 复东胜(下)
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对于关系到国运走向,甚至民族命运的决策,更不可能是一朝一夕,某人一拍脑袋便定下来的。事实上,在先帝嘉靖末年,甚至要追溯到胡宗宪还在当东南总督时,沈默便借着抗倭胜利的东风,开始尝试游说朝中大佬,将复套作为下一个战略目标。
然而彼时秉政的徐阶,是不支持复套的,他认为当年夏言和曾铣被杀,已经证明此事不可为。到如今,更是不能复亦不必复,所以坚决不同意此举,并暗责沈默‘好战必亡’,这也是后来徐阶坚定支持张居正,导致师徒势同水火的原因之一。
但沈默并不孤单,慷慨己任,豪杰自许的高拱是坚决支持,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复套的;而山西帮在经过磋商之后,也选择了站在他这一边……这正是沈默和杨博关系改善,东南帮和山西帮蜜月期的开始。
这个两家加一个强力人物,抗衡唯一大佬的格局,极大地左右了隆庆初年的每一次潮起潮落。最终经过连番厮杀后,好虎架不住群狼,唯一大佬谢幕,大明进入两大势力搭台,一位强人唱戏的新阶段。于是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复套计划,自然也就得以实施了。
其实在这之前,整个计划便已经过反复修改,几易其稿了,相应的情报工作更是提前数年就在进行了。在确定攻打鄂尔多斯的计划后,从镇抚司脱胎出来军情司,就开始着力对鄂尔多斯城的渗透……去岁的地震后,他们在第一时间便得知了城墙受损,需要修复的消息,便立刻要求在九边无所不能的晋商,为他们在板升控制的建筑行,争取到一段分包,因为蒙古人奇缺工匠、更不擅长土木营建,所以历次对济农城的修葺,都要靠从板升雇佣工匠、民夫完成。
在晋商强大的运作能力下,这支由军情司密探控制的建筑队,就成了五支受聘修复济农城的建筑队之一,负责修复西面将近三百丈的一段城墙。说来可笑,当他们小心翼翼,把炸药的原料混在车队中,偷运到济农城下时,才发现人家蒙古人毫无戒备,根本就没想到……这些板升的‘好朋友’们竟是不怀好意而来。
就在蒙古人的注视之下,‘工人’们白天正常干活,趁夜里开工的时候,却将上百个伪装成土坯砖的炸药包,填充到城墙的各处裂口之内。炸药包外用浸以桐油的油纸包好,以防止土坯中的潮气侵入,然后用真正的城砖层层密封住,把这段城墙整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炸弹……为了确保万无一失,军情司曾在山西一个废弃的城池进行试验,发现不需要太多炸药,只要位置和密闭空间的刚性够好,就可以掀翻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。
蒙古人根本想不到,汉人竟然使用如此的招数,哪里能防备的着呢?尽管验收的那天,他们十分仔细的检查了城墙的质量,但军情司的人又没有偷工减料,再说再细致的检查,也不可能把建好的城墙扒开看,所以自然无法查出此中的作料。
于是便有了之前陆纲献破城之策,明军不惜一切代价冲击西城墙这段区域的一幕幕……当终于破开城砖,找到军情司预留的爆破口后,明军的将士马上将预备好的炸药包塞入,点燃引线后,全体潮水般的撤退……城上的蒙军尚不知情,看到明军安上几个小小的炸药包,就吓得撤退,不由面面相觑,只有些个仔细的,才赶紧伏倒在地,然而只是徒劳了……短暂的十秒钟后,世界突然好像停滞了一霎,然后伴着如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天摇地晃,恐怖地冲击波将方圆数里之内的生灵掀翻在地,石块、泥土、兵器、甚至是人,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抛向天空,巨大的烟尘腾起,笼罩住了所有人的视线。
戚继光的指挥台因为距离尚远,他又紧紧抓着栏杆,终于能面前站住,但双耳嗡嗡直响,一时竟被那恐怖的爆炸声震得懵在那里。但很快他便清醒过来,瞪大了眼睛盯着烟尘弥漫的正前方,当尘埃渐渐落下,只见那段城墙处,果然出现了一段百余丈的缺口。
戚继光手掌重重拍在栏杆上道:“击鼓!”
‘咚咚咚咚……’催人前进的战鼓敲响在战场之上,预备攻城的部队,纷纷从地上爬起来,看到拦在面前的城墙竟然向内坍塌了长长一段,将士们登时大为振奋,跟着各自的军官,潮水般的通过尚存的六道浮桥,向那段缺口处涌去。
蒙军是守城一方,自然受到的伤害大大高于明军,以至于冲锋都开始了,邻近城墙上下的蒙军士兵,还挣扎着爬不起来呢。
如此宽的缺口,似乎可以宣告蒙古人的城墙失守,只能退到城内展开巷战了……然而当勇敢的士兵们冲到城墙破口前,准备抢入城中时,却发现从那缺口处涌出一片白花花的……羊群。
这让多机灵的士兵都会有些愣神,何况因为戚继光的征兵标准,戚家军清一色的纯良农民出身,说白了,就是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。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羊群往外涌,已经抱定了战死之心的将士们竟停下了脚步。作为最优秀的军事家,戚继光在《练兵纪实》中,事无巨细的列举了战场上的各种可能情况,并告诉官兵们该如何应对。长期以来,戚家军的将士已经习惯了按照军官教导的方法去应对各种状况。
然而就算是戚继光,也想不到蒙军会用这种方法堵住城墙的缺口……只见在城内,上百名蒙军骑兵,拼命的抽动着手中的马鞭,大声吆喝着驱赶羊群集中向前。羊群是鄂尔多斯部珍贵的财产,收到明军入侵的消息后,人们便把它们赶到城里来躲避战火。但现在随着钟金别吉的一声令下,他们不得不将其贡献出来添堵。不过谁都知道,一旦济农城被攻陷,所有的牛羊都会被明军抢去。这时候没人再有私心,一切只为了能堵住缺口,使城上的守军能有机会重整防御,挽狂澜于既倒!
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鄂尔多斯的钟金公主,此刻骑在马上,在后方紧张的注视着眼前的情形……她虽然料到明军有破城之计,却没想到对方能把城墙直接掀翻,将她聚集在城下,准备应变的五百勇士直接压死了大半。要不是她为了调集羊群,远离了城墙,怕也难以幸免。现在暂时没有人可以顶上去了,只能拜托这些羊战士了……为什么用羊,而不用马或者牛,因为羊在没有道路的地方也可以如履平地,不会被城墙的废墟挡住脚步。
面对着潮水般涌出来,咩咩叫着的无辜羊群,明军士兵踯躅了,他们手中是拿着最先进的隆庆式,可随时能够激发的第一发子弹,是那样的重要,甚至关系着能否抢下城墙,怎么能用来打羊呢?而且这么多羊,也打不过来呀。只能用枪上的刺刀猛扎一气了。
然而蒙古人什么都缺,就是不缺牛羊,涌出来的羊群实在太多了,真的像潮水一般难以阻挡。就连戚家军赖以成名的鸳鸯阵,都没法让这浩浩荡荡的羊群停下脚步。转眼之间,人和羊便混杂在一起,场面之混乱无匹,让前军指挥张元勋直接郁闷的吐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