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怕,连马都快没得吃了。”部落里有多少张嘴,就有多少匹马,能吃到何时,诺颜达拉心里有数。他摘下帽子,悲伤道:“如果不是什么办法都没了,我的族人们不会吃自己的马的。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,督师大人,尽管这要求有些冒昧,但我还是斗胆请您考虑,能否接受我们鄂尔多斯部的内附呢?”
王崇古夹了个丸子,听了这话,手一抖,便掉回了锅里。手背被滚烫的汤汁溅到,痛得他菊花一紧,面上还要若无其事,缓缓收回手来,在背后好一个揉搓。
“不过您别误会,我所指的鄂尔多斯部,只是我的济农本部。”见沈默沉默不语,诺颜达拉解释道:“父汗在世时,整个右翼蒙古三万户,都要听济农的,但我这个无能的儿子,连自己的弟弟们都控制不住。”
第八四六章 希望(中)
北风呼啸,天空阴沉如铅,卷起冰冷的雪粒和沙石,拍打着破旧的蒙古包。
这些蒙古包百孔千疮,尽管修理过无数次,但一来暴风雪,蒙古包就四处漏风,钻雪粒。不出门,待在里面,还老得缩着脖子,屈着腰,挺一下胸,后背如同碰着一把冰凉的刀子。
所有蒙古包里面的光线都很暗,黑乎乎的,弥漫着一股股臭气、霉气、尿臊气。大大小小挤着一大堆人,围在牛马粪和干草混合起来的火盆边取暖……新鲜的牛马粪干燥后烧火盆,燃烧时间长、火力又大,但是,在燃烧的过程中会产生一股难闻的气味、让人头晕脑胀,昏昏沉沉。
围着火炉的每个人都像要饭的,浑身上下破破烂烂,褴褛不堪。就连诺颜达拉的两个儿子,如今济农本部的头领都不例外,哲赫的头上还带着守城时落下的伤,他被崩开的石块削掉了半边头皮,用肮脏的绷带缠着,没死掉就是万幸了。别赫穿得算是最整齐,可棉袄袖口耷拉着几条破棉絮,皮裤里的黑羊毛沾着草屑从破口露出来,就能说明他们最近几个月的处境。
火盆上煮着马肉,泛起的白沫发出恶臭,令人食欲全无,但这种白水煮马肉,却是鄂尔多斯济农部的救命之物了。
等马肉煮好了,一个蒙古妇人便将马肉舀出来,先给二位台吉盛上两碗。看到那发白的马肉,哲赫皱着眉头道:“闻着就反胃,我是吃不下了。”
别赫却抓起块马肉,使劲咬一口道:“吃不下也得吃,不然就饿着。”
“饿死了也不吃马肉。”哲赫犯拧道:“马儿是我们草原人的伙伴,把它们吃了,我们还叫什么马背民族?”
这句话的杀伤力极大,本来能吃得下的,这下都吃不下去了。
“活下去是最重要的……”别赫也感觉食不下咽,但仍然逼着自己吞下口中的马肉,神情黯然道:“马匹没有草料,已经不堪骑乘,早晚都得饿死,我们只能先保证族人们不饿死。”
“光靠杀马能解决问题吗?”哲赫闷声道:“冬天还长着呢,等马吃完了,怎么熬过去?”顿一下道:“再往远处说,就算熬过去又能如何呢?等到春暖花开,汉人肯定是要捣巢的,到时候我们没有马匹,还不是等着受死?”
别赫看看弟弟,终于发现他今天其实是借题发挥,话里有话。不由拉下脸来道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说这些丧气话有什么用?”
“你现在是我们的头人,”哲赫针锋相对,声调提高道:“有义务为我们找到一条活路,而不是窝在这里整天杀马度日,这不是办法,不是办法!”兄弟二人起了龃龉,满帐的亲属全都屏息静听,听到哲赫这句话时,多日来积郁的情绪,一下就找到了宣泄口。于是纷纷符合道:“是啊,台吉,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!”
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,别赫强忍着怒意道:“确实不是办法,可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
“活人不会被尿憋死,办法总是有的!”哲赫大声道:“如果你想不到,就请你让贤,不要占着草场不放牧,却把族人们都拖累死。”
“看来你是有办法,”别赫怒极反笑道:“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,若真是有道理,我让贤又如何?”哲赫刚要开头,却听他补充一句道:“但不能是归附土默特部,这个绝对没得商量!”
“为什么!”哲赫气得鼻孔喷火道:“难道一个名分这么重要?能让你不顾族人的死活?”
“你不要听信把汉那吉的话,”别赫见果然猜中了弟弟的心思,低声道:“他就是个嘴子,信了他的话,我们会被坑死的。”
这件事还要从当初别赫去呼和浩特求救兵说起,结果除了黄台吉之外,前来河套的,还有俺答的宝贝孙子把汉那吉……俺答那个老流氓的意思是,趁人之危,强娶钟金别吉,以偿孙儿的夙愿,也好把鄂尔多斯部更好的拴在腰上。
谁知大军还未过黄河,济农城就已经失陷,诺颜达拉也被俘虏。鄂尔多斯部遭此厄运,对同气连枝的土默特部来说,自然是坏事。但对于把汉那吉来说,却似乎是个好消息……一是,没了碍事的丈人爹,抱得美人归的几率登时大增。二来,他看到了将鄂尔多斯济农部据为己有的好机会。
其实诺颜达拉一死,俺答的儿子们就动过吞并鄂尔多斯各部的念头,无奈草原连年大旱,寇边又连连受阻,养活先有的子民都大成问题,又怎么敢接纳更多人来争水草呢?
游牧民族的特性,决定了他们需要大片大片的牧场,才能维持部落的生存。鄂尔多斯部被赶出了套内,现在就聚集在土默特部的后套平原上。等到春天放牧季节一到,肯定要争草争水,最后连土默特部也拖累了。
所以除非把东胜城夺回来,让鄂尔多斯部回套内草原放牧,否则土默特部是不敢吞下他们的。是以虽然鄂尔多斯各部中,不乏派人去呼和浩特,主动请求归附的,但俺答迟迟没有答复,既不说可以,也不说不可以。他的儿子们自然唯老子的马首是瞻,也拒绝了鄂尔多斯各部的私下联络。
唯独一个例外,就是把汉那吉,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,不仅想娶到鄂尔多斯的公主为妻,还想把她的部落也吃下来。至于自己有没有能力养活这两万多号人,把汉那吉不太担心,他相信就算爷爷不答应,最疼爱他的奶奶伊克哈屯,也会想办法帮他找到草场的。
这位自幼骄纵的年轻贵人打定主意,便找到素来交好的别赫,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。
别赫时常往来呼和浩特,是个知道内情的。他很清楚俺答渐老,自己那几个堂叔,有一个算一个,都在偷偷地抢地盘,就是担心老爹一死,自己占不到足够的牧场。在这种背景下,仅有几百亩草场,百十口属民的把汉那吉,竟敢打他们两三万人口主意,真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,还是痴心妄想了。
在没有办法之前,别赫宁肯什么都不做,也不会同意把汉那吉这种不负责任的提议。后来,他把这件事跟妹妹一说,钟金也是坚决不同意,于是兄妹俩拿定主意,回绝了把汉那吉。
自此之后,把汉那吉再没有提过这事儿,别赫还以为他放弃了呢。
现在才知道,把汉那吉并没有放弃,而是游说了别赫的弟弟哲赫。在他描述的美好前景,和残酷现实的夹击下,哲赫这个肌肉发达、头脑简单……而且刚得过脑震荡的家伙果然入彀,为此不惜和自己的亲哥哥反目。
“事到如今,你们也只能相信我了!”兄弟俩正在怒目相向,门帘被一对彪形大汉掀开,一身华贵皮裘的把汉那吉进来,意气风发地大声道:“总好过坐着等死吧……”但很快嗅到帐内难闻的气味,用戴着小牛皮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,心中暗骂道:‘真是羊圈都不如……’
帐内众人因为对现状的极度失望,原本大都是反对别赫的,但看到把汉那吉之后,就全都低头不语了……再怎么说,他们也是蒙古济农的本部,现在却要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庇护,这叫人情何以堪?
哲赫却感觉有了靠山,愈发大声道:“大哥,赶紧答应吧,趁着族人们还能动,我们得尽快动身去土默川。”
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别赫不可能扫把汉那吉的面子,毕竟未来会怎样,他也不好说,不能得罪了这个俺答最宠爱的孙子。便对把汉那吉笑笑道:“别的部落都对我们避而远之,只有大成台吉的热情一如往昔,如果别赫还不感动,就实在不像话了。”
听他说得上道,把汉那吉眉开眼笑道:“好说好说,等我和钟金成了亲,咱们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“说到钟金……”别赫顿一顿,微笑道:“她去找她师父求援去了,临走前对我说,大成台吉已经许诺,在她回来之前,不会再提归附之事了。”
把汉那吉闻言老脸一红,没想到钟金把自己随口答应的事儿,告诉大舅哥了。“我本来没想提来着,只是恰巧路过,就进来多句嘴。”不由讪讪道:“当我没说过,当我没来过好了。”便退出这个气味难闻的蒙古包。
‘看来就算别的是假的,这小子对钟金的感情倒是真的。’别赫也想不到,妹妹的话在把汉那吉这里竟这么好使,不由对这小子的敌意稍减。
“不过……”肯能觉着这么走了太没面子,把汉那吉在帐门口站住脚,回头道:“要是钟金一个月不回来,难道我们就在这儿等一个月?”
“不管成没成,一个月内,肯定会有信的。”别赫淡淡道:“到时候定会给台吉一个交代的。”
“好,一言为定!”把汉那吉望着别赫道。
“一言为定!”别赫点点头。
与此同时,陕西榆林堡,三边总督行辕,暖厅。
鼓足勇气说完之后,诺颜达拉却见沈阁老低头吃着涮羊肉,没有开腔答话。那边王崇古却黑着脸道:“蒙古人向来反复无常,我们怎么知道,过了这个冬天之后,你们会不会再反叛呢?”
“我们蒙古人最讲信义了。”对王总督的评价,诺颜达拉深感不快,闷声道:“只要你们汉人待我们六分,我们便会还你们十分。”顿一顿道:“如果你不信,我可以对长生天发誓!”
“就算你有此心,可你能说服你的族人吗?”王崇古冷笑道:“东胜之战硝烟刚去,你们死的人可不少啊。”
心底的痛楚被王崇古戳到,诺颜达拉神色黯然道:“是啊,死的人可真不少。”说着他却话锋一转,声音徐缓道:“可就是这次的城破人亡,让我体会到了汉人被我们烧杀劫掠时的痛苦……暴力不是好东西,它总带来死亡和毁灭,让人陷入长时间的伤痛。所以再好的战争,也不如最坏的和平……”
听了这番话,沈默抬起头来,看了诺颜达拉一眼,心说情报里说,这是个有文青气质的蒙古王公,看来果然不假,竟然被一场惨败,打出了消极和平主义。不过他还是很尊重能有这样想法的人,因为不管怎样,追求和平的人,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。
“再好的战争,也不如最坏的和平,这话说得有趣。”沈默搁下筷子,用洁白的口布擦擦嘴角道:“不过我想补充一句,如果得到和平的代价,会造成下一次更惨烈的战争。那这样的虚假和平,还不如一场大战的胜利呢!”
诺颜达拉不禁对沈默刮目相看道:“宰相就是宰相!汉人有句话说得好,不谋万世者,不足谋一时。您之前的很多明朝大官,总是只看一时,不谋万世,所以连一时也做不好。”说完叹口气道:“不过也不能怪他们,蒙汉是三百年的世仇,打了这么多年,又岂能说停就停下来……就算一时能停下来,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,因为什么事情,就又打起来了。”
沈默给诺颜达拉斟酒,发现‘杜康’已经空了,便又打开一瓶西凤道:“你想过没有,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?”顿一顿道:“或者说,你们蒙古人为何要一直打我们汉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