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只问一句,”鲍崇德淡淡道:“台吉是想只当一个部落酋长,还是像你父亲那样,成为全蒙古的王?”
“这还用说。”黄台吉道:“男人没有雄心,就像女人没有胸部那样可悲。”
“哈哈,说得好。”鲍崇德拊掌道:“那台吉不妨设想一下,如果照目前的事态发展,你有没有可能实现自己的雄心。”
“……”黄台吉默然无语。如果自己不能给父亲报仇,或者把父亲迎回来,是无法得到各部落的效忠的。无论是库库和屯的本部大军、还是那几个兄弟,亦或是奇拉古特、兀慎部……都不会买自己的账。纵使自己日后称孤道寡,也只会沦为笑柄,实在可悲。正因为看到这一点,却又一筹莫展,他才会陷入焦躁,一见面就喊打喊杀。
“一旦你们四分五裂,各自为战了,”见他不说话,鲍崇德便继续道:“我大明便可各个击破,相信马芳李成梁们,会很乐意执行这种任务。”
“你把我说糊涂了。”黄台吉这才道:“你到底站在哪一边?”
“我说过,自己是为了台吉而来,”鲍崇德淡淡道:“当然要为你设身处地了。”
“……”黄台吉盯着他道:“不要兜圈子了,你们汉人那套惹人心烦,有屁快放、有话直说吧!”
“那好,”鲍崇德不以为意的笑笑道:“我就直说,我是给台吉指条明路来了。”
“什么明路?”黄台吉眯起眼道。
“请屏退左右。”鲍崇德神秘兮兮道。
“嗯……”黄台吉吐出一口闷气,摆摆手,让其余人都退出去。
“现在可以讲了吧?”帐中再无别人,黄台吉低喝道。
“可以……”鲍崇德压低声音道:“不妨跟台吉交个底,你父汗要到京城常住几年,汉蒙一日不实现和平,他便一日不可能回来。至于未来和平后回不回来,就看台吉的意思了……”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四下无人,黄台吉也不跟他装腔作势,只是一脸探究的问道。
“依在下愚见,”鲍崇德低声道:“一个活着的,不在草原的俺答汗,其实对台吉最为有利。”看黄台吉在默想,他便解释道:“我知道蒙古最重武功,血统只能排在第二,台吉希望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大汗,必须要拿出你父亲那样的武功。但是世易时移,你父亲当年的局面,是大仇未报,四方未定,他举长戈,击西海,灭卜孩儿于戈壁;又东征西讨二十年,逼得汗庭东迁,才打下大大的疆域,然后才有各部来归,建立今日的局面。”话锋一转道:“但是台吉现在面对的局面,看起来比你父亲要好,实际上却困难一万倍,如今大明军力日盛,不再可以轻辱,草原上又连年灾害,部民们衣食不济;放眼四周,却要么是你的兄弟,要么是兀良哈这样惹不起的势力,台吉可谓是进退两难,靠武力无法破局……”
一番话全说到他心坎上去了,黄台吉不由暗暗点头,是呀,日子太艰难了,就连父汗也已经兜不住,所以才几次三番的向朝廷请求封贡,自己的勇武谋略不及父汗一半,又如何能维系下去呢?
“正所谓‘踏破铁鞋无觅处,柳暗花明又一村’,”见火候快到,鲍崇德不紧不慢道:“现在有一条新路摆在台吉面前,可谓天赐良机。”
“什么新路?”
“你们不是一直想封贡吗。”鲍崇德道:“现在正是个机会。我家大人是难得的和平派,如果你们愿意的话,可以请朝廷封俺答汗为大明顺义王,只是你等需先上表臣服……”一抬手,挡住黄台吉的话头,他继续道:“我知道这不体面,但现在一切有你父汗兜着,你是为了孝道,不然朝廷就要把你父汗凌迟处死,你那几个兄弟要是不答应,就是有意要逼你父汗去死。”顿一下道:“至少伊克哈屯会支持你,有了她手里的五万大军,还有库库和屯,你那些兄弟又安敢不臣?”
黄台吉的表情数变,最终定格为一脸阴沉:“你要我成为第一个被要挟的蒙古大汗?”
“一切都是有代价的。”鲍崇德喝一口马奶子,不紧不慢道:“只要报酬足够丰厚,何必去顾及虚名呢?”
“我能得到什么?”黄台吉咬牙道:“我是说朝廷能给我什么!”
“你父汗……哦不,父王既然居住北京,那么他朝贡的权力,就归你。”鲍崇德道:“另外朝廷会发给你官服印信,委任你为土默特草原的唯一土司,同样有朝贡之权,每年的赏赐比照你父汗例,这样够优厚了吧?”
“……”黄台吉寻思许久方道:“在京城的互市规模太小,我要求朝廷开边,常设马市。”前面说过,朝贡之后,会在京城会同馆开设互市,但那毕竟路途太远,买卖的规模有限,蒙古部落上百万人,根本就是杯水车薪。所以大明开放边境,允许蒙古人自由贸易,才是解决他们生计困难的真正方法。
“这个么……”鲍崇德沉吟起来。
“只要朝廷答应开边互市,”黄台吉以为他很为难,赶紧加码道:“我可以保证效忠朝廷,不仅约束部众绝不骚扰大明,还愿意率军征讨不臣的部落,保证大明再不为边患发愁!”
看到黄台吉这副急吼吼的样子,鲍崇德笑了。王崇古实在是摸准了蒙古人的脉象……其实元朝灭亡已经有二百年,虽然蒙古人仍然把打回中原挂在嘴上,但事实上,他们早没了祖先的勇武和魄力,大多数蒙古人,包括蒙古贵族,只想着混吃等死或者醉生梦死罢了。可是他们的经济结构实在太单一,物资实在太匮乏,必须要依赖中原的物资供给才能比较舒服的生活下去……单靠自己也能活下去,但那样太艰苦,这种祖先习以为常的艰苦,现在的蒙古人已经受不了了。他们夏天想穿棉布丝绸的衣服,吃完肉以后想喝茶解腻,不想吃用皮袋煮的半生肉……所以他们需要明朝的物资输入,这就是在元朝灭亡后,两族迅速和解,并相安无事了百多年的原因所在。但明朝对他们提供的牛羊马匹,并不是必须,尤其是天下承平后,更是不需要这么多良种畜力,这使双方对贸易的依赖性严重不对等,原本互惠互利的贸易,也就被明朝当成可以要挟对方的手段,动辄以关闭互市相威胁。
当蒙古出现达延汗、俺答汗这样的英主,统一了一盘散沙的各部落后,对明朝的威胁自然的大增,他们发现老老实实做生意,总是会被明朝的奸商欺负,还是用抢的比较划算。几次抢劫之后,双方彻底交恶,互市自然关闭,以后蒙古人要什么,就只能靠抢了。
但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后,他们发现抢劫的收益日渐枯萎,付出的代价却逐渐增大……而且明朝边军频繁的烧草、捣巢,都对各部落的生产和财产,造成了极大的破坏,使他们意识到,再抢劫下去,只能让日子越来越难过,必须要换一种思路了。
所以俺答才会二十年如一日的请求封贡,这不是他自己突发奇想,而是蒙古全族的呼声,毕竟为了几块茶砖、几口铁锅,就得拼死拼活的日子,谁都有过够的一天。但他们的热脸却贴上了冷屁股——当时俺答的交涉对象,世宗嘉靖皇帝和他的大臣们,对此深恶痛绝,认为所谓封贡互市,是跟宋朝讲和岁贡一样的辱国之举。
其实明朝的边臣边将们,向来是赞同封贡的,因为马背上的民族来去如风,又有广阔的草原和大漠作为机动,就算以洪武永乐之盛,也无法将其消灭,反而使其愈加凶顽能战,对边关的危害也就越大。王崇古是老边关,自然直到其中的厉害,在他看来,通贡互市不仅不会损害国家的体面,还会使朝廷以极小的代价,约束住蒙古人的行为,使其收敛凶性,逐渐驯服。
但他也知道,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,才会有长久的贸易。而对于封贡互市来说,最大的障碍从来都不来自蒙古人,而是来自北京,来自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臣们。
大明的官员,为什么对蒙古的态度如此强硬?说起来,这里面有一些历史渊源……就是每个朝代总会总结前朝亡国的教训,继而奉为百世不易之铁则。比如本朝总结故宋,就认为求和纳贡是亡国之根源。久而久之,便在士大夫中形成了一个情结,那就是对外只能开战,不能妥协。谁也不愿意被指为误国。
可是‘不教胡马度阴山’固然豪气痛快,但那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!汉朝以文景之治,休养生息几代人,才有了汉武大帝的举国之战。那是真正的举国之战,虽然最后取得了彻底的胜利,但汉朝并未取得任何好处,反而被战事拖垮了财政,激化了矛盾,国事又盛转衰……所以一个理智的政府,时时刻刻都是要算账的,打仗到底划不划算,还有没有更划算的方法解决,这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,而不是被所谓的自尊支配,一味的盲目强硬。
只是讲道理好用的话,这世上也就没有战争了。想要改变他们的观点是不可能的,只能想办法使他们闭嘴。
首先就是改变双方的攻守态势,自隆庆以来,明朝便砺兵秣马,最终举全国之力发动了复套之战,并取得辉煌的战果,使朝中官员认识到,现在是我强敌弱,主动权在我手里……按照沈默的布置,应该先与内附的部落展开互市,继而吸引更多的部落内附,潜移默化的解决这个问题。但现在,俺答突然被俘,让王崇古看到了快速解决的机会……毕竟朝廷风云变幻,谁也不敢说几年后自己会是怎样,一百年太长,只争朝夕,有些事还是当断则断,不要留给后人遗憾。
第八六一章 无题(下)
王崇古在写给内阁的信中说,俺答被俘,我大明就彻底占据心理优势,这时候再提出封贡,就不会有人认为是丧权辱国了,宜早作决断,以免纵此良机。
内阁的批复只有十六个字:‘事机所在,间不容发,尊见既定,断而行之!’潜台词是,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,朝廷这边有我们顶着,不必担心。
于是王崇古派出鲍崇德,与黄台吉达成协议,由黄台吉和伊克哈屯联名上书,向朝廷表示臣服……这对于几位台吉和伊克哈屯而言,并不是什么难事,因为俺答虽然建国称王,却没有因此不承认察哈尔的汗廷。既然他们还认察哈尔的大可汗为主,再承认明朝是他们的主人,也不会有太大问题。也许会有一些不舒服,不过不妨事,虽然主人换了个名字,但依然管不着他们什么,而且还有封贡开市的好处在后面,值得了。毕竟蒙古人对面子这玩意儿,实在不像汉人那么看重。
然后王崇古负责给他们一家子请封诰,双方便开启互市谈判。并约定,自即日起,宣大、三边刀兵不兴,若有人挑起边衅,则双方共诛之。打仗,有什么好处呢?虏掠的好处是部下的,不是头领的;失败的危险,却是头领的,不是部下的。那么为什么要冒极大的危险,替部下争取一些与己无关的好处呢?归根结底,人的一切主张,都是替自己打算的。
明朝还允许对方派出代表探视俺答,待和谈成功后,还可派人长期服侍。为表示诚意,蒙古方面会将萧芹等白莲妖孽捕送大明,甚至可以拆毁板升,驱逐汉人南归。对于后一点,王崇古表示不必了,只要答应我们在那里设汉官管理就成……因为求贡心切,蒙古人也答应了。
因为伊克哈屯恨极了萧芹诱惑俺答对孙媳不轨,才引出这些无妄之灾,所以早就以商议如何解救大汗的由头,把萧芹等一干白莲骨干诱至库库和屯,全都绑了起来。现在送给明朝,也不过是转手之劳而已。
不过在明朝看来,这却是重大的胜利,马上将他们由大同转送北京。隆庆皇帝亲自在午门楼受俘,祭天,告太庙以后才把他们凌迟处死,最后传首九边!
现在蒙古人上疏称臣了,把汉奸也送来了……这是近百年未有的低姿态,足以表示他们的诚意了。按说事情应该很顺利,明朝不该再为难他们了。
但正如王崇古所料,封贡议和的困难,不在鞑靼而在朝廷。正在王崇古巧妙利用俺答这张牌,想要边关消弭刀兵的时候,朝廷方面的议论却一齐发动。他们认为封贡是软弱的表现,开市更是不对的。他们记得仇鸾开马市的故事,他们要做杨继盛,坚决反对这种右倾投降主义!他们也提起世宗最后曾经禁开马市,最后的最后,他们要主张封贡的人,担保百年之内,边境不至生事!
然而他们却忘去现在不是世宗肃皇帝的时代,高拱不是严嵩,王崇古不是仇鸾。至于担保百年以内,不至生事,那更是纯属扯淡,别说百年之后,就是十年之后的事情,谁能保证呢?
高拱是内阁首辅,不便表明态度,这次站出来的是张居正,这位大学士真的激动了,他写信对王崇古说:‘封贡事乃制虏安边大机大略,时人以嫉妒之心,持庸众之议,计目前之害,忘久远之利,遂欲摇乱而阻坏之。国家以高爵厚禄,畜养此辈,真犬马之不如也!仆受国厚恩,死无以报,况处降纳叛,既以身任之,今日之事,敢复他诿!待大疏至,仍当极力赞成,但许贡之后,当更有一番措画。江南既去,公需极力筹划,庶可免事后之虑耳。’
当时沈默已经离任,前线的责任都落到王崇古身上,在言官们众议纷坛的时候,崇古也感觉棘手,但是张居正代表内阁力挺,使他顶住压力,上疏言封贡八事。
内阁方面,高拱、张居正、张四维都表示赞同,高仪不反对。但朝中议论汹涌,要求诛杀俺答者不在少数,甚至有人弹劾王崇古通敌卖国,要求将他也绳之于法。
又是张居正上疏隆庆,代表内阁表明了态度,他说:‘今之议者皆谓讲和软弱,马市起衅,为此言者,不惟不忠,盖亦不智甚矣!夫所谓和者,谓两敌相角,智丑力均,自度未足以胜之,故不得已而求和,如汉之和亲,宋之献纳,是制和者,在夷狄而不在中国,故贾谊以为倒悬,寇公不肯主议。今则彼称臣纳款,效顺乞封,制和者在中国而不在夷狄,比之汉、宋之事,万万不侔,独可谓之通贡,而不可谓之讲和也。’
意思是,汉宋那都是被人家逼得没办法,所以才叫求和,但我们现在是胜利者,对方是称臣纳款,效顺乞封的,怎么能说是求和呢?
又针对嘉靖时马市开闭的事情,说道:‘至于昔年奏开马市,官给马价,市易胡马,彼拥兵压境,恃强求市,以款段驽罢,索我数倍之利,市易未终,遂行抢掠,故先帝禁不复行。今则我大明有名将精兵、枕戈待旦,其安敢欺行霸市?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