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后来,这场华侨圈的龙争虎斗,引起了南洋各国,上至王公,下及黎庶的强烈兴趣,甚至将其视为‘南洋卅大华侨争夺战’。这种意外的公众关注,让大佬们更加骑虎难下,拼得吐血也要拿下一张事关地位入场券。
见场面有些失控,再下去会不利于华侨团结,郑若曾只好再次请示沈默,将宴请人数增加到十桌,次数增加三次,足足扩大了十倍,并且采取抓阄的方式决定出席场次,这才渐渐平息了这场争斗。但也只是明面上消停了,暗地里,他们还是想方设法,不计成本的,希望能拿到首次的入场券……据说非主席的门票,已经炒到了五万两一张,离谱之极,却也折射出华侨们对这次觐见之旅的重视态度。
至于主桌的资格,不是钱能买到的,都是郑若曾反复斟酌后,一一选定的,基本上都是缅甸、暹罗、高棉、占城、真腊等国华侨会的会长,这种势倾一方的人物。但是今天,这些跺跺脚,东南半岛都要抖三抖的人物,却表现的分外小意,唯恐哪里礼数不周,惹恼了做东的阁老大人。
沈默也很重视这次宴请,他不仅调整了来宾座次,还亲自过问了宴会的菜单,并提出自己的意见……根据沈默的要求,宴会所用的食材,包括生鲜瓜果,蔬菜肉类,全都要来自国内。为此,南洋公司特地在广西合浦,海南琼州进行采购,用快船一天时间运到岘港来的。
船一到码头,便把一车车用冰块保鲜的食材运到行辕中,从国内带来的厨师立刻下手整治,终于在晚宴开始前,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中华菜肴奉上。等到郑若曾介绍,那些来宾才知道眼前的精美吃食,包括之前享用的水果,全都是来自大明境内的。惊叹之余,众人都有些不解,不知道沈阁老为什么要如此不计成本,难道只是为了单纯的摆排场?
看到众人不解的眼神,身穿一品常服的沈默,笑吟吟道:“诸位心里有何感想,不妨畅所欲言。”
在场的都是精明过人的大豪,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着,什么时候该表现。现在沈阁老问话,自然要踊跃回答,就算说不对也没什么大不了,至少还能混个脸熟不是。
“能在这南洋异乡,吃到本土的美食,让小人难以自持,忍不住潸然泪下,载不动的乡愁啊……”这是抒情派,也是最安全的答法,沈默微笑着赐他一杯解愁酒。
“看这些果蔬如此新鲜,从摘下来到运过来,最多也就一天不到的时间,可见中南距离本土近在咫尺,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,爪哇国就是天涯海角。”这是理性派,引得沈默点头称赞,自然也有赐酒。
于是众人踊跃作答,说法也是五花八门,甚至连每道菜肴都被演绎一番,说出个深刻意义来。沈默只是笑,却不说话,显然对答案并不满意。
沉默片刻后,一个坐在外间的,四十多岁的英俊男子站起来,朝沈默拱手道:“督师大人,小人明白您的意思了。”
“哦,那么多人都没说着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你怎么敢笃定?”
“其实您早把心意,刻在我们每个人的餐具上了。”那人自信笑道。
众人闻言,纷纷拿起自己面前的浅碟,只见碟底面用篆体写着四个字。虽然是篆体,但字都很简单,所以在场众人都识得,不由纷纷脱口道:“身土不二……”
“对,身土不二!”沈默终于挺直了腰,朝那站着的人道:“你可知这四个字的含义?”
那人便略显激动的答道:“小人是个佛教徒,在阿弥陀佛经上见过这四个字,所以留了心。‘身土不二’四个字,在佛经上有一番意思。但我觉着,大人将其用在今天这个场合,应该是要告诉我们,我们既然是中国人,就要吃中国出产的东西。推而广之,我们这些海外游子,根在中国,就算飘得再远,也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,生是大明的人,死是大明的鬼!”
“说得好!”在众人一阵阵的喝彩声中,沈默亲自把盏,敬了那人一杯道:“请问这位员外高姓大名?哪里人士,现居何处?”
“回大人,小人姓李,贱名寓西。”那人赶紧接过酒,恭谨道:“福建安平人,现居吕宋。”
沈默又问他操何种营生,何时出洋云云。在众人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,那人恭声答道:“小人十二岁起,便跟人去广东经商。后来,生意做到了澳门,还学会了外语,能与欧人直接交往贸易。嘉靖四十四年,南洋公司招募华人去吕宋经商,开始无人敢去冒险,由于小人长期与西人交往,知道吕宋的重要性,便第一个报名,又加上我懂外语,能跟西人贸易,所以被委任为吕宋交易所的首任执行董事,负责为中西买卖搭桥牵头……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但众人不禁都刮目相看,因为这吕宋交易所,实在是个不得了的机构。
西班牙人攻打大明属国,作为惩罚,朝廷禁止西班牙船只进入南洋,但生意不能停啊,于是从内地运到吕宋一段,只能由大明海商代劳,双方在马尼拉或玳瑁港转口,完事儿由西班牙船只运回墨西哥。而仿效苏州建立的吕宋交易所,就是双方进行竞价买卖的唯一合法场所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
而这位李董事干得确实不错,几年来吕宋的贸易秩序井井有条,课税数量也是摇摇直上,已经超过一般的省份。赋税上的贡献,终于让朝廷对吕宋这块海外领土刮目相看……那些顽固自大的大人们,这才知道了,原来殖民地还有这好处啊!
正因为尝到甜头,朝廷这次才会对南洋下这么大决心,作为吕宋贸易秩序的监管人,李寓西自然功不可没,于去年被封为锦衣卫千户,赐穿绯红官服,以示表彰。沈默见他穿着没有品级的官服,就知道对方得到过朝廷荣誉性的赐官,所以才会叫他‘员外’。
沈默当即请他在主桌就坐,并借着李寓西的话头,将‘身土不二’四个字,送给了在场的每一位……除了要众人牢记爱国思想外,还会亲笔题字,送给每位前来赴宴的宾客。能得到阁老大人的赐字,众人自然喜出望外,都纷纷保证,回去后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,自此命子弟朝乾夕惕,永世谨记。
那些大豪都是不让人的,见李寓西抢了风头,自然不能叫他独美,于是趁着酒过三巡、菜过五味,便有人对沈默道:“王师此次前来,一是大振国威,二是给我们这些侨民撑腰。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,大人尽管使唤,若是我们有十分力气出了九分,猪狗不如!”
借着这个话头,又有人道:“听闻朝廷命各国运送军粮,那些藩王却胆敢无动于衷,实在是愚蠢之极。”“对,求人不如求己,华人下南洋定居虽然才几十年,但我们新开辟的稻田,就比他们原有的还要多。中南半岛富庶不假,但那是因我们而富庶,现在朝廷要粮草,何必舍近取远?我们愿意全力负担!”于是你五万石,我三万石的认捐起来,只是一盏茶的功夫,华侨们认捐的军粮,就超过了百万石,足够大军在安南吃两年了……这份鱼水之情,让沈默感动不已,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来,朗声对诸位华侨道:“毋庸讳言,诸位同胞曾蒙受朝廷不公正的待遇,朝廷视你们为逆臣叛民,认为你们不再是中国人。哪怕今天,朝廷已经决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今天,还是有不少蠢材,说你们是唯利是图的亡命之徒。我没有反驳,因为我知道,语言是苍白的,你想要讲道理,就让别人服气,是不可能的。”说着举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捐献清单,大声道:“但是这个,这份沉甸甸的贡献,可以让所有人闭嘴!皇上会看清楚,天下人会看清楚,你们虽然侨居海外,却依然是大明最忠诚的子民!
沈默的一番话,让在场的华侨唏嘘不已,他们回想起了从前,没有南洋公司撑腰的时候,自己这些无依无靠的‘天朝叛民’,是如何一次次被当地土著剥夺财富,又一次次和着血泪重新开拓的。每当想起这些,华侨们便更珍视起眼前的一切,所以他们对各自华侨会、对南洋公司的爱,才会那样热烈。才会对朝廷的大军倾囊相助,一是指望着军队能打出大明的天威,二指望朝廷事后论功行赏,能给他们一些照拂,至少是承认……只有两者兼具,华侨们才能在南洋彻底站起来,不再看那些土著的脸色行事。
“诸位尽管放心,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。”沈默敏锐察觉到众人情绪的起伏,声音洪亮道:“今天,我就将代表朝廷,向在座的诸位,发放你们的大明护照!”
“护照?”众人没听过这个新鲜词。
这时,使者用铜盘端来一摞码放整齐的‘手本’样的东西,每一本有巴掌大,用深红色烫金边的硬纸壳为封皮,看上去十分庄重。
沈默拿起一本,众人看到封皮上写着‘大明护照’四个烫金的大字,底下横印着一行小一些的字体,依稀是‘大明户部、礼部、兵部联合签发。’虽然还搞不清这是干嘛的,众人的心先砰砰跳开了。
便听沈默道:“护,是保护,照,是关照,合起来便是保护关照……这是大明朝三部联合签发,要求各国保护关照大明的子民的文牒!”
第八六四章 会盟(上)
沈默命人按来宾座次分发下去,众华侨拿到手上端详一番,然后翻开封皮一看,只见扉页上用正楷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‘持此护照者乃大明子民XXX,请各国军政衙门予以关照和保护。’然后第一页上是身份文牒,每个人拿在手里的,都写着各自的姓名、籍贯、年龄、性别等个人信息,由大明户部出具,户籍所在布政司担保,还有护照的有效期等等。翻到第二页,则是其出境时间、因由、出境后辗转的国家等等……他们这才知道,原来当初要各人的详细资料,不只是为了清查底细,还是要给他们出这个身份证明啊!
当他们翻到封底时,全都热泪盈眶,不能自已,因为那里有一段令所有人刻骨铭心的文字:‘请牢记,汝乃大明子民,无论身在何处,遇到不公和伤害时,均可向最近之大明军政衙门求助!祖国永远是你最强大的后盾!’
无需再说什么了,沈默笑吟吟的望着他们。
短暂的沉默后,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,紧接着所有人一起激动的呐喊道:“大明万岁,祖国万岁!”
如果说之前华侨们捐献军粮,只是从利己的角度出发,但现在,在看到这本小小的护照,以及上面沉甸甸的承诺后,一种与祖国血脉相融,‘生是大明人,死亦大明鬼’的爱国情操,在这些久历风霜、心硬如铁的海外大豪心中激荡。就像离家多年的孩子,终于回到母亲的怀抱,就像从小被欺负的孩子,终于得到父亲的保护一样,一个个老泪纵横,甚至是失声痛哭……华侨之人心机括,就此永归大明。
宴会一直到很晚才结束,那些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大豪们,全都喝得烂醉,没有一个例外,沈默命人扶他们到早准备好的客房歇息,相信每个人今晚都会好梦的。
如此激动人心的气氛,沈默自然也没少喝,就连后加入进来的吴百朋,也被灌得半醉,歪歪着身子坐在那里,只朝沈默竖大拇哥:“用一个小本本,就尽收南洋华侨人心。而且我相信,他们会比本土的子民还要爱国,高,实在是高啊!”
沈默用湿巾擦擦发烫的脸,给吴百朋倒上醒酒汤,自己也喝下一大碗,悠悠道:“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,以往朝廷对户籍严格管控,百姓离乡百里,便需要官府开具通关路引,至于出洋入海,更是被严令禁止。可是怎么样?人心似水、民动如烟!北方流民如草,逃离乡土;南方闽粤黎庶,更是纷纷漂洋过海,迁往南洋度日。官府不去想办法,使黎民安居乐业,眷土重迁,却总想方设法去迫害那些背井离乡的苦命人,这是把百姓视为仇敌,百姓自然以仇敌待之!”
“是啊,百姓不是地里的庄稼,他们有脚有思想,在原籍过不下去了,自然会选择迁徙,堵是堵不住的!”吴百朋点点头,他在广东多年,对这一点感触最深,道:“有道是堵不如疏,已经有几十万华人侨居南洋,这些人聪明勤劳、坚韧不拔,短短几十年时间,就掌握了南洋一半以上的土地和财富,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拒于国门之外呢?”
“是啊,必须要转变观念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以往朝廷总是认为,百姓出国之后,就是人口的流失,会动摇统治的根基。但事实上,百姓离开中国,他也依然是炎黄子孙,我们为何不换个角度,认为‘凡华人所到之处,皆是中国’呢?”
“好一个凡华人所到之处,皆是中国!”吴百朋激赞道:“我们要想使南洋永为大明藩篱,仅靠武力和手腕是不够的,还得靠这些华侨啊!有了他们的支持,我们就像大树有了根,才能在南洋这片土地上长久的挺立下去!”
“说的太好了。”沈默也还他个马屁道:“我没有看错人,第一任南洋经略,确实非你莫属!”
“属下惶恐。”吴百朋笑笑,他对自己的新差事,越来越充满兴趣了,从袖中掏出那个信封道:“这是郑松送给咱俩的。”
沈默看了一眼,淡淡笑道:“十五万两,这家伙挺有魄力的,”说着弹回吴百朋面前道:“拿去犒赏士兵吧,让他们打出天朝的威风来。”
“是。”吴百朋把信封重新收起,轻声道:“大人,明日下官就要出发,您还有什么嘱咐?”
“尧山兄是个能担大事的,我很放心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但是有几句话不得不啰嗦。”
“大人请赐教。”吴百朋正色道。
“你要记住自己是南洋经略,必须始终站在全局的高度上。”沈默也正色道:“所以你必须弄清楚,我们和南洋国家之间的关系,我们要在南洋达到什么目的,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?”
吴百朋点点头,听沈默继续道:“首先,这些国家历来都是中国的藩属不假,但是自宣德以来,大明在这一地区就没有展示过军威,所以难免不那么恭敬。郑开阳说,他们‘听封不听调’,我觉着有些过了,他们就是些夜郎自大,以为自己很厉害的井底之蛙。所以你这一战,必须打得漂亮,不要怕杀人太多,要杀出震慑作用来。不仅给安南,还要给所有南洋国家醒醒神,谁要是不听话,这就是他们的下场!”
听到沈默杀气腾腾的话语,吴百朋不寒而栗,这哪是自己熟悉的沈阁老。
“但是,要想让这些国家接受大明的统治,光靠杀人是不行的。”沈默语气稍缓,慢慢道:“成祖年间,安南曾经成为大明的一个省,但为何后来又放弃了呢?我认为原因有三个,一是朝廷没有从这里得到足够的利益,反而背上了沉重的负担,所以认为占领这里是虚名实祸,自然不会珍惜;二是任用官吏时太大意,之后又疏于监管,结果在这里的统治黑暗腐败,民心尽丧;三是百姓中华人的比例太小,所以统治的根基太薄,就像当年的蒙元,一旦有事,十分的被动。这些教训必须要吸取。”
吴百朋拿过了纸笔,把沈默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