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错,”高拱捋着胡须,环视众人道:“皇上登极那天,你们怒气冲冲来向我告状,说冯保偷立御座之策,窃受百官的跪拜,这种僭越大不敬,自然要严加弹劾。然而老夫考虑新皇登基,宫中的态度还不明朗,所以没有允许立即发动。现在看来,新皇上,还有二位娘娘,都还是以国事为重,顾全大局,并不是一味偏袒的。”说着举起那《陈五事疏》道:“这就是明证!”
“皇上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,咱们做臣子的,还有什么好犹豫的?”高拱看一眼几人道:“我让你们收集冯保的罪状,都准备好了么?”
第八七八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(上)
大政变之风云突变(上)虽然距离皇帝登极才过去三日,但韩楫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冯保的罪状……因为冯保和高拱的宿怨不是一天两天了,这些闻风而动的言官们,对冯保罪证的收集也已经有一年半载了。这么长的时间,足够他们将风传的事情,一件件查证落实。
毕竟对手是皇帝的大伴,李娘娘最信任的大内总管,仅靠风闻奏事可扳不倒他。必须要铁证如山,让他无从置辩!
“已经搜集好了。”韩楫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条陈,恭敬的呈送给高拱。
高拱展开一看,上面赫然罗列了冯保的‘四逆六罪三大奸’,十几项皆是滔天之罪。比如,进淫诲之器、邪燥之药以损圣体,害死了先帝;比如,矫诏爬上掌印太监位置,居心叵测;比如,矫遗诏,使太监领受顾命,并将《遗诏》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;比如,新皇帝登极,冯保立于皇帝身边,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,大逆不道。这四大逆的哪一条,都足够把他凌迟处死的。
再比如盗取内帑,耗国不仁;滥赏家仆子侄,窃盗国之名器;市列内廷官职,贩鬻弄权;收受贿赂,贪纵不法;强夺同僚财产,吞噬疆御;残害异己同僚,荼毒凌虐……如此多的罪名不可怕,可怕的是每一条都查有实据,甚至人证物证俱在,让他无从置辩。
比如,指控冯保盗取内帑,便明确指出,隆庆五年,他大兴土木建私宅时,其所耗一切物料,皆取自内宫御用库。库内管事太监翟廷玉,认为冯保这是鲸吞公物,说了几句实话,被冯保知道了,便派了几个东厂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监,并反诬翟廷玉在御用库作奸自盗,严刑拷打。翟廷玉不堪折磨,在狱中自杀身亡。有其家人所藏账册为证,另有承运库太监崔敏也可作证,一问便知。
比如,指控冯保贪纵之罪时,便指出,隆庆六年初,织染局匠役盗去蟒龙罗缎共三百余匹,被冯保连赃捉获,但在索受管局太监陈鹤银物二扛之后,竟暗将获赃送入,匿不以闻。此事有当时逃出的役匠,被刑部捉拿后的供词为证,人犯也收监于刑部大牢,一问便知。
高拱细细看完这些材料后,提出自己的看法:“看得出来,你们用心了。但是为臣者有义务维护先帝的声誉,有些事情,不宜公然提及。”
众人知道,他说的是,冯保向先帝进献‘淫器’与‘春药’这一条。虽然大行皇帝生前爱好‘淫器’并食‘春药’成癖,在宫廷内外已是公开的秘密。但在奏疏中公然提出,岂不坐实了先帝荒淫而亡的丑名?不由点头称是。
“现在人们都说,那些事情都是孟和干的,却忘了孟和才在皇上身边多久?冯保却当了先帝十几年的贴身太监,先帝的那些恶习,虽然不是他教出来的,但阿谀奉承的事儿他也没少做。”顿一下道:“就像学生在揭帖里写的,冯保多次在京城各大古董店,收购房中器具,偷偷送进宫去供先帝采战之用。甚至还按照古书上的方子,定制了一批稀罕玩意儿。样式已经在京城传开,谁不知道是出自大内冯公公之手?”
“还有,乾清宫中原先摆设的那些春宫图瓷器,乃是先帝听信了冯保的建议,命他派人去景德镇烧制的。”雒遵补充道:“这些事情他虽然做的隐秘,但若想人不知、除非己莫为,还是被我们抓住了证据。”
“弘治十八年,太监张瑜错把春药拿给孝宗吃了。导致孝帝接见外臣时春情勃发,丑态难掩。当时科道侦知此事后,便合本论劾,硬是把张瑜拘拿问斩了。张瑜并不是成心献春药都丢了性命,冯保有意呈献,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!”宋之问也出言道,显然几位学生,都对这一条十分看重,难以舍弃。
“况且,有些事情,不是一味回避就能盖得住的。先帝的寡人之疾早已传遍朝野,妇孺皆知。如果不把太监引诱在先的事实明盘,人们都还以为是先帝生而淫秽呢。”韩楫盖棺论定道:“真相是谣传的天敌。我们把冯保等人的罪行揭露出来,才能减轻人们对先帝的非议,这才是在维护先帝的声誉啊!”
“嗯……”高拱被说服了,点头道:“这一条可以留下。”顿一下道:“但冯保矫遗诏这一条,必须要改掉。”先皇的遗诏,就是命‘内阁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’的那一份,自从邸报上刊出后,顿时引起朝野大哗!
就连向来以保守著称的左都御史葛守礼都看不下去了,他公开抗疏道:几位阁臣赶到乾清宫时,隆庆皇帝已经昏迷不醒,这份遗诏是不是先帝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;第二,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,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。洪武皇帝开国之初,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,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。一生小心谨慎的隆庆皇帝,怎么可能在临去见太祖之前,定下这条有违祖制的遗训呢?第三,既让司礼监与内阁大臣同心辅佐,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和,也不是冯保,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,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和。然后新皇帝一登极,就下旨把冯保扶正。年幼的皇帝刚刚失去父亲,哀痛方深,国家那么多大事都没有心思处理,怎么可能偏偏去考虑一个太监的升迁之事?如果说是先帝因为太子年幼,放心不下的遗训,那么已经病重不是一天两天,为什么事前没有安排?
他的质疑很有代表性,也让人无从辩驳。可以说,当时正直的官员,无不义愤填膺。因为这里面确实有太多的疑点,足以让人相信,这份遗训可能是矫诏。
所以高拱此言一出,众人又是一阵肉痛,韩楫十分肯定道:“师相,天下士林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这条,若能就此上疏,百官必然积极响应。到时候冯保就不是下台的问题了,足以抄他九族!”
众人齐声附和赞同,高拱却沉吟不语,作为主要的当事人,他对此事的怀疑和憎恨,比任何人都浓重。然而当时两位娘娘就在帝侧,如果说是矫诏的话,她们也一定参与此事,或者至少知情默许。现在皇帝还小,替他行使权力的,正是两位娘娘。如果用矫诏的罪名去弹劾冯保,两位娘娘一定会为了自保,而力挺冯保的,甚至会引火烧身,打虎不成反被虎伤,这种事决计不能做。
虑及这一层,高拱决断道:“此事虽甚为可疑,但无实据。这次弹劾就不必提及了。”
“真要放过他的矫诏之罪?”众人失望道。
“不,只有这个罪名才能置他于必死之地。”高拱摇摇头,拢着胡子道:“但不能提及先帝遗诏,而要把火力集中在小皇帝登极后的那道中旨上,矫诏的痕迹更为明显,还没有那么多关碍!”
“师相所言极是,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,便再无异议道:“就按您的方略行事!”
于是分配任务,谁打前锋,谁坐中军,谁打策应,谁来殿后,一切都如真正的战争,调兵遣将,确定战术。大事议定之后,高拱沉声道:“兵贵神速、事不宜迟,两天后就是初一大朝,一切要在那天见分晓!诸位辛苦一点,今儿就不要睡了,明早就打出第一波弹章。为提防司礼监把奏章留中不发,要同时准备正副两本。正本送进宫中,副本送到通政司。老夫这边也会派人催促,让冯保无法拖延!”说着站起身来,声调激昂道:“此役我们已经胜机在握,只要各位上下一心、同仇敌忾。除君侧之恶,正天下人心,为新朝开一好头,就在此时了!”
“敢不为师相效死力!”众人纷纷起身抱拳道。
在一片昂扬的气氛中,众人各自分头题写奏本去了。首辅值房又只剩下高拱,他已经褪去兴奋之色,反复推敲整个计划,感觉在如此缜密周全的布置下,不愁冯保有什么办法。
冯保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,他所顾虑的还是内阁的同僚,以及那个回京以来,一直称病在家的老杨博……五月份起复他时,杨博就称病,再三推阻。高拱也曾给他去信:‘辱教,知东山情切,高驾夷犹,殊失朝野之望。兹温綍再颁,敦劝愈笃,恐上命不可屡抗,物望不可终孤。’话说到这个份上,杨博只能收拾收拾进京了。然而进京路上他就直接病倒了,除了国丧和新君登极之外,就没有露过面。
高拱知道,杨博是病了不假,但更多的是心病,因为朝廷迟迟没有给他安排工作,不管是兵部尚书还是吏部尚书,老杨头一个都没捞着……其实观先帝在时的一系列动作,似乎是要让自己给他空个位置,让出吏部尚书来。但还没来得及明示,皇帝就病危了,高拱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人事大权,平添一个能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巨无霸。所以把他的任命一拖再拖,拖到现在,杨博自然不满。这次他肯定不会帮自己,不过倒戈的可能性也不大,估计还是会看看再说,等局势明朗了再下注。这对重臣们来说,是再正常不过的……至于沈默,其实和杨博的情况差不多,因为权位之争,自己对他多有得罪。再说他已经是次辅了,帮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。但要是说为了扳倒自己和太监合作,高拱却相信他做不出来。否则也不会主动去昌平视察皇陵,不正是为了躲开是非,不惹因果么?
还有高仪和张四维,两人一个是沈默的乡党,一个是杨博的子侄,本身意见无足轻重……放眼四周,这些够分量的大臣竟然全都躲在一边,不愿出头。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肩上。不要紧,老夫一个人也担得住!
唯一令他不安的,还是张居正。最近张子的表现倒也老实,连内阁都不来,称病躲在家里,一副和冯保撇清关系的架势。但高拱知道,两人之间的联系,不过是由明转暗了而已。要是连东华门半夜打开过都不知道,他这个首辅就太可悲了。
现在弹劾他,是没有意义的废棋,只会让他和冯保更紧密的勾结在一起。想到这儿,高拱命人把刑部尚书魏学曾找来,这魏学曾为人耿直、清廉自守,在士林中官声甚好,素来有‘小新郑’之称,乃是高拱在朝中的左膀右臂……真正的大将,高拱是要留着治国的,不舍得用来冲锋陷阵。
一接到传唤,他立刻从刑部赶来,问元翁有何吩咐?
“原本不想让你披挂上阵。”高拱缓缓道:“但这件事非你不可,韩楫他们分量太轻,只能自取其辱。”
“元翁小瞧我了!”魏学曾心说,还那么多废话干啥:“决战时刻,下官岂能在后方坐视?赴汤蹈火再所不辞!”
“好好。”高拱赞许的捻须笑道:“也不是让你赴汤蹈火,只让你去张太岳府上走一趟。”说着敛住笑容道:“让他感受到朝野舆论的压力,不要再跟冯保眉来眼去,以免自误!”
“哦,遵命……”魏学曾心中苦笑,这回可要把张居正得罪惨了。
第八七八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(中)
七月二十八日,日入。张居正管家游七府上。
张阁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前敌指挥所了。自从告假以来,他坐着游七的轿子来到这里,便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,一切的对外联系都转到这里。所以他的大学士府显得格外冷清,以在事后证明他静心养病,并未参与到这场大政变中。
为了避嫌,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的所在,而且这些人也不会大摇大摆来找他,所以游七府上也是一样的门可罗雀。以至于后世人考察他这段时间的活动时,也只看到一片空白,似乎他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一般。
但事实上,冯保已经给了张居正最高的权限,他可以第一时间接收东厂的情报,也可以随意调遣东厂的特务力量。这让他足不出户,便知道自己所需要的一切,只需下一条命令,便能办到自己想做的一切。
不过当不知情者到他府上拜见时,他家人只能以病中不能见人为由,一律闭门谢客。这法子对一般人自然没什么问题,可遇到分量足够,又异常固执的访客时,就不免要难堪了……这天黄昏,他正在身着深灰色茧绸方巾道袍,坐在书房中反复阅看情报,苦思破局之策。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张居正不禁眉头紧皱,他想事情的时候,第一条就是要绝对安静,不知是谁这么没规矩。
“老爷,家里那边有一帮客人……”来的竟然是游七,只见他喘着粗气道:“非要见您。”
“不是说了不见客么?”张居正面色冷硬,只是碍着在游七家里,不好对主人训斥,强忍住怒气道:“让他留下名刺,改日再来!”
“可为首的是刑部尚书魏学曾。”游七苦着脸道:“还有十几个清流大臣,那些人来势汹汹,可不是小人能打发的。”
“魏大炮都出马了……”听了这个名字,张居正的心便往下沉,一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。正所谓来者不善、善者不来。魏学曾明知道自己是称病,还执意要探视,显然是封了高拱之命,要来给自己带话了。
见他沉默不语,游七便一边擦汗一边等他发话,谁知等了许久,也不见老爷开口,只好硬着头皮,小声道:“老爷,该如何回了他们?”
“你去告诉他,”张居正长长一叹,捏着自己的眉心道:“说我真的病了,样子有碍观瞻,不能见客,有什么事情就写个帖子吧。”
“是。”游七急匆匆离去。他家正门和张居正的大学士府背靠背,大门隔了好几条胡同,后门却紧挨着。所以从家里出来,在甬道中走几步,便进了大学士府后门,然后直奔前院而去。
前院客厅里,魏学曾几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,这天都快黑了,既不让相见,也不说管饭,就让咱们干等着,算哪门子待客之道?所以听游七说,张居正还是不见他们,有事儿写个条子递进去就成。登时都鼻子不是鼻子,脸不是脸,有早憋了一肚子火,嘴上又没把门的,便冷言冷语道:“好大的官威啊,还没当上首辅,就先把自己当皇帝看了。”
“受教了,原来首辅大人都是把自己当皇帝的。”游七也是满腹邪火,这下抓到机会了,登时顶了回去:“我家老爷现在后面半死不活的躺着,有人却非要逼着见面,哪像是下级拜见上级,我看像官差抓捕犯法的百姓!”
这样一来,双方表面上的客气都不存在了,魏学曾也没脸再待下去,他冷哼一声道:“人说相府门前七品官,我看您这位管家的威风,起码得是四品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