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官齐齐跪倒,山呼万岁,没有人发现,站在最前列的次辅大人,眼神中透出无穷的怒火。
待让平身后,便发现小皇帝朱翊钧,已经坐在了高高在上的龙椅中,虽然穿着明黄色的龙袍,但人一点儿大,衬着那个偌大的龙椅都显得空得慌。很多人不禁暗暗感慨,这个十岁的小孩儿,真的不适合坐这张龙椅。可是该谁坐、不该谁坐,这不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,他们的注意力也不在小皇帝身上,而是放在了那两道微微晃动的珠帘之后……隐约只见两个凤冠霞帔的女子,一左一右坐在皇帝两边,虽然看不清面貌,但必是两宫娘娘无疑。
在皇帝成年之前,这两个女子,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最高统治者。是重现宋朝太后垂帘听政的辉煌,还是继续本朝太后不给力的传统,百官拭目以待!
“有旨意。”短暂的沉默之后,立在皇帝身边的李全开口了,按说这个位置,应该是冯保站的,但冯保哪敢跟百官照面,就让他代替了。只见他从手中掏出个明黄色的卷轴,却没有展开的意思,而是看看站在垂帘后的冯保道:“请冯公公宣读。”
冯保闻言有些错愕,但形势容不得他多想,只好掀开帘子,出现在百官面前。
一看到冯保出现,不知多少人咬牙切齿,恨不得上前生吞活剥了这个巨奸大恶!
既然照了面,冯保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,他大大方方走到李全面前,接过那道圣旨,转身下到百官面前。不无得意的与那些文官对视着——怎么着了吧,老子就在这儿,你们咬我呀!
待把那些文官们气得七窍生烟,他才缓缓打开了黄绫,用那富有乐感的嗓音念道:‘圣旨,皇后懿旨,贵妃令旨,现查明今晨罢免首揆一旨,系司礼监冒……’念到这,冯保如遭雷击,失明失聪失声,木头一样呆立在那里:‘怎么会这样!怎么会这样!怎么会这样呢?!’
“大伴,怎么不念了!”小皇帝那充满稚气的声音,把冯保从失神状态唤回来。他猛然意识到,自己已被万刃加身了,怒气冲冲朝李全吼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旨意!”
“你已经念过了。”李全已经命大汉将军挡在皇帝身前,此刻自然什么都不怕,冷冷道:“这是皇上圣旨,两宫懿旨!”
“不可能……”冯保又转向右边的垂帘,那后面坐着李贵妃。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颤声问道:“娘娘,这不是真的!”
回答他的,却是比任何解释更残酷的沉默。李贵妃不敢看他哀怨的眼神,把目光抬高,盯着他头顶上的‘君主华夷’匾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冯保的身子忍不住发抖,他做梦也没想到,自己这几年千辛万苦搭建起的通天高塔,竟被人一个小指头轻轻一戳便垮了,而且还是用这种羞辱人的方式——在百官面前,让他自己读自己的宣判书,想出这主意的仁兄,你真是太有才了!
别人不会陪他一起发呆,李全上前,一把夺过冯保手中的黄绫,大声念道:“圣旨,皇后懿旨,贵妃令旨,现查明今晨罢免首揆一旨,系司礼监冒充上意,假传圣旨!盖因掌印太监冯保,裕反制百官弹劾,行此大逆不道之事!着廷杖四十,发付有司问罪!钦此!”
旨意一宣,举朝哗然,百官皆难以抑制兴奋之色,赢了,原来是我们赢了!那些弹劾冯保的言官更是快意无比,阉贼,想不到吧,自己会是这个下场!
太监宫人们都惊呆了,他们万万想不到,今早晨还力保冯公公的两宫娘娘,怎么一转眼,就翻脸不认人了呢!
垂帘后则依然是沉默,都要让人以为,那里面是不是坐了一对泥偶!
但转眼之间,所有人的注意力,都被一个孩子的反应吸引过去——因为那是大明的皇帝,年仅十岁的朱翊钧,在听到这道圣旨后,竟然痛哭失声了:“大伴……”
听到皇帝的哭声,冯保也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道:“皇上救命啊,皇上……”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。
见他哭得凄惨,朱翊钧更是难受,竟然跳下龙椅,要往冯保那边去。
“快把皇上拦下!”站在御阶下的大臣,还有珠帘后的贵妃,异口同声叫起来。
不用他们吩咐,李全已经挡在了朱翊钧身前。
那边大汉将军也赶紧上殿,想要把冯保这个祸胎拉下去。
“不许!不许把大伴带走!”朱翊钧情急之下,一面推搡李全,一面叫嚷道:“我没有下这道圣旨,你们不许带他走!”看到边上的太监都束手站着,他又大喊道:“快去拦住他们呀!”
几个太监颇为意动,却又都不敢走过去,只是把目光投向西面那道珠帘。
“朱翊钧,不要胡闹了!”珠帘后一声厉喝,让这个世界登时清静下来,只听李贵妃怒气冲冲的声音:“李全,还不把皇上送回去!”
李全赶紧去抱皇帝,却被朱翊钧拳打脚踢,只见小皇帝哭得昏天黑地道:“不是说我是皇帝,你们都得听我的么,你这个奴才放手,我要找大伴!”
眼见着朝堂上鸡飞狗跳,好好的锄奸戏,变成了一场闹剧,沈默直恨得咬牙切齿:‘真该死!这混账女人竟敢自作主张!’按照他对李贵妃的吩咐,小皇帝是不应该出现在金銮殿上的,处置奴才、安抚大臣,由两宫娘娘出面便足够了。没想到李贵妃竟然还是把朱翊钧弄来了,这女人心里想的什么,沈默自然无比清楚。
但这时候他不能开口,只能用严厉的眼神,示意有些发木的大汉将军,赶紧把冯保弄出去。那几个大汉将军,这才把又哭又嚎的冯保拖了下去。
那边小皇帝发起疯来,却没有人能治得了,十几个太监宫女围着,都不敢出手,唯恐伤到他的万金之躯。
珠帘后的李贵妃也哭了,她却硬着心肠,不去阻止儿子哭闹——皇上,把这个场景记得深刻些,看看那些大臣,都把咱们娘俩欺负成什么样了!
虽然当时被沈默忽悠的五迷三道,但李贵妃很快就反过味来。因为结果明摆着,对自己娘俩一向忠心耿耿的冯保,就这么被废了,打狗就是欺主,这个道理谁都明白!
当然,她也没想着要让皇帝干什么,只是单纯从‘不让我好过,也得恶心恶心你’的立场出发,才要让皇帝亲眼目睹这一幕。却没想到,其实这已经把年幼的皇帝,推倒了极危险的边缘!
人家敢打狗,就是有本事欺负你,你这样让皇帝一闹腾,只能把自己的儿子,推向危险的边缘。要知道,皇帝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,非正常死亡率也是最高的……但无论如何,那都是将来的问题了。这个看似精明的蠢女人一闹,把实实在在的难堪,摆在了沈默面前……看吧,这都是你出的主意,把皇帝伤成这样了,我看你怎么收场。
非得在百官面前,出出他的丑不可。
却没想到沈默始终一言不发,因为用不着亲自出马……师傅有事,弟子服其劳!
“皇上!”侍讲学士申时行站了出来。
他只一声,朱翊钧就安静下来,没办法,一出阁就是跟着这位严厉的老师上课。李贵妃又特别教导他要尊师重道,所以几年下来,不论正在做什么,只要一看到申时行,他就能马上安静下来,这都习惯成自然了。
“先生,您快帮我救救大伴吧。”虽然不哭不闹了,但小皇帝心中的执念未消,抽泣着央求申时行道。
“皇上,您这样的要求,不是让二位娘娘为难吗?”申时行心中暗叹,轻声道:“王子犯法庶民同罪,冯保犯了罪,就得接受惩罚,这是为了您的祖宗江山呢。”
朱翊钧再聪明也是个孩子,何况他也没意识到冯保的真正命运,便习惯性的听了老师的话,只是依然抽泣不停。
李全见状赶紧宣布退朝,只要让百官离开,皇上想怎么哭就怎么哭。
一被拖离金銮殿,冯保便被戴上了口嚼子,然后押往午门处廷杖。
虽然已是八月,但太阳仍如此的耀眼,把跪在那里的高拱快要烤干烤晕了……迷迷糊糊中,他看到有人被横着拖出金銮殿,本来还以为,又是和自己一样倒霉的大臣呢,谁知定睛一看,竟然是冯保!
他不由咧嘴笑了,喉头抖动几下,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,好像是:‘这报应,也来得太快了……’
冯保也看到高拱,无奈说不出话来,但眼神中的怨毒,却刺得昏昏沉沉的高阁老,一下清醒过来。方才发生了什么?难道两宫娘娘真得被迫收回成命了?
他脸上的表情不是侥幸,而是深深的震惊!
第八八二章 原点(下)
紫蔡城午门外。钉子般站着两排挎刀的锦衣卫官兵,在他们身后,四名行刑的锦衣卫手中,各握着一根又粗又硬的廷杖,前两根从冯保的腋下穿过去,架起了他的上身,后两根分别朝他的后腿弯处击去。
冯保先是跪了下去,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廷杖往后一抽,他整个身子趴在了地上。四个行刑手的四只脚,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,冯保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。
四个行刑手的目光,都投到了监刑的太监身上。
那太监面无表情,那双原来不丁不八站立的脚,却不知在何时,换成了内八字。
同样是四十杖,有人打完了可以自己走回家,有人却落得终身残废,奥秘就在这个站姿上——如果是外八字,就是‘轻轻打’,如果不丁不八,就是正常打,至于这外八字,这是‘死杖’的信号!
四个锦衣卫的目光一碰,下一刻,四根廷杖猛地击向冯保的后背。沉闷的廷杖声立刻在午门那偌大的空坪里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