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时侄儿就在床前,父亲让我给您磕了三个头,命我终生以父侍您。”焦志眼圈湿润道:“这些年,侄儿没有孝敬过您老,却多蒙叔父关照,才有我今天。”
“你不怨我把你踢出京城?”沈默笑问道。
“当时想不通,但这几年在天津,见得人和事多了,自然能明白您的苦心。”焦志恭声道:“禁军四卫向来是那三家的禁脔,我爹爹却以功劳抢了他们的宝座,他们虽然面上客客气气,心里还不知怎么恨我爹呢。我没有我爹的资望和本事,要是留在京城,被人家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。所以您才把我派到天津,当这个后军都督,既显要,又能避开他们的算计。”
“看来是长进了啊……”沈默欣慰笑道。
“侄儿惭愧……”焦志谦虚一下,面现忧色道:“叔父,有件事也许是我多虑,但还是觉着应该跟您说说。”
“讲。”沈默颔首道。
“前日接到内阁的急令,命从三十日起,也就是今天,禁止一切船只出港三天,以保证您在海上的安全。”焦志道:“这理由乍一听,倒也说得过去,但是禁不起推敲……这次护送您南下的三艘座舰,都是最先进的水师战舰,又是近海航行,可以说安全绝对有保障。这种情况下再封海,实在没有必要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当然,也可能是内阁对您的安全重视过度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赞许的点头道:“你能注意到这一点,很好!不错,这里面确实有猫腻,你猜他们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儿,才需要清场呢。”焦志惊疑不定道:“听传闻说,您和老太爷接连遇刺,是因为有人不想让您继续当首辅……莫非传闻是真的,他们要对叔父不利?”
“无风不起浪。”沈默像述说家常一样:“传闻与事实不远,确实有人想让我葬身鱼腹。”
“何人如此丧心病狂!”焦志怒发冲冠,霍地起身道:“我这就去灭了他!”
“别毛毛躁躁的,坐下。”沈默一板脸,沉声道:“你放心,没有三两三,不敢上梁山,我的安全不会有问题。”说着看看焦志道:“你保护好自己就行,要是日后他们为难你,你也不要做傻事,任它嚣张几年,自然就过去了。”
“侄儿怎能只顾自己呢?”焦志瞪大眼睛道:“叔父,我不能让您去冒险!”
“歇着吧,小子。”沈默看看他,放声笑起来:“还轮不着你给我遮风挡雨!”
就在沈默与焦志交谈的同时,另一间上房中,张鲸向朱应桢宣读了皇帝的密旨,他望着一脸震惊的小公爷,阴声道:“皇上为什么选择你来担此重任,小公爷要细想明白。”
朱应桢艰难的点点头,他是第六代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孙,去年乃祖逝世,他父亲朱时泰袭承爵位,然而朱时泰缠绵病榻多年,随时都有下世的危险。因此朱应桢这个世子,早就有了承担家族兴衰的觉悟。
他们这种奉天靖难世袭罔替的公侯世家,在外人看来似乎是百世不易的富贵、铁打铜铸的尊崇。但事实上,他们也会有风雨飘摇、存亡断续的危急时刻,一个处理不好,便可能将百年家业毁于一旦。对于每个国公府来说,最危险的时刻,就是上任国公去世,下任国公未产生的一段时间。更悲惨的是,这段空窗期的长短,全在皇帝一念之间,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。
而皇帝对这种爵位授予,向来很不积极,拖你一两年属于正常。如果皇帝不高兴,硬压你十几二十年,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。那这十几年里,家族没有国公光环的保护,只能任人欺凌,被吃的毛都不剩也不足为奇。
皇帝为什么会选定朱应桢来干这种事儿,就是看中了他爹爹随时会去世——小子,将来想顺利继位么?那就乖乖把差事办好,否则,你懂的……只是当了这个杀害圣贤的侩子手,等待自己家族的,会是什么样的命运?
他的汗水滴滴,落在青砖地面上。
“小公爷不必担心太甚,”见他面色惨白,张鲸却无心嘲笑,因为当初皇帝面授机宜时,自己的表现更不堪:“怎么做,上面都已经安排好了,咱们只要按吩咐一步步去做,绝对万无一失!”
“……”舔舔发干的嘴唇,朱应桢涩声道:“怎么做?”
“码头上共有三条船,都是从水师抽调的主力舰。中间一艘,是给沈默和他的亲卫预备的,为了让太傅大人乘坐的更加舒适,天津船厂赶工进行了改装……拆掉大部分炮台,只留下象征性的几门。我们分头乘坐另外两条,这两条也是经过改装的,但不同之处在于,我们加强了火力,每一艘都有几十门大炮,只要打准了,一轮齐射,就能把他送去见龙王。”张鲸压低声音道:“而且为了保险起见,我们起先不动手,直到这里!”说着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海图,指给朱应桢看道:“在这里前后夹击,他逃都没处逃!”
“需要末将做什么?”见他们果然计划周密,朱应桢心下稍定道。
“我在前,你在后,待我的船上升起绿旗后,你立刻把船上的水手控制起来,一定要做得干脆利索。待我升起黑旗后,便在第一时间开炮。”张鲸沉声道:“记住,一定要靠近了打,越近越好,必须一轮炮击就把它打沉!如果没打沉,马上接舷,绝不能让它跑了!要是打沉了,马上放下小艇扫荡海面,一个活口不能留!”
“天津卫和登州卫都接到了命令,这段时间不会放任何船只进入海峡,”张鲸把密旨在炉中焚烧道:“我们只管耐心大胆的去做,完事儿之后,咱们找个海岛躲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,就说是风高浪大、触礁沉船。这样他们怪老天爷、怪龙王爷,就是怪不到咱们头上。”
“咱们的人没事儿,被保护的却死光光。”朱应桢蹙眉道:“这未免太邪乎了吧?”
“你管他邪不邪乎?反正皇上信了就成!”张鲸撇撇嘴道:“你也不用怕下面人胡说八道,咱们内厂不是吃素的,哪个敢多嘴一句,当天晚上就能让他做了花肥。”说着一呲满口龅牙:“把这个差事办妥了,您就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了,将来飞黄腾达了,可不要忘了咱家。”
“哪里,哪里,”朱应桢强笑道:“将来还要公公多照料。”
“好说好说。”张鲸笑起来。
午宴之后,沈默在焦志和钱宁的陪同下,来到紫竹林码头上。当看到栈桥边停靠的那乘大船时,他禁不住吃了一惊,这艘船要比另外两艘大上一半,而且极尽奢华之能……船上四周的锦栏,雕有百鸟百花图案,一喙一羽一枝一叶,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。船顶飞卷如曲面屋顶,四角牙檐峭拔,各踞有一只镇水的螭首。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,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,和风之下,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,赏心悦目。垂幔半掩之中,是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的花格明窗,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,达到了美观与实用的完美结合。
船内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。那为他准备的正房一进两间,外间是书房,一色的黄花梨家具,紫檀木书案,上面的纸笔墨砚价值千金,摆得整整齐齐。桌子上,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是上等的官瓷,还挂有唐宋的名人字画。里间则是倦卧的薰香兰室,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.地下铺的是加厚的波斯地毯,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动静。
这船上里里外外,就是一座海上的宫室,比沈默在北京的居处都要豪华。但他并不觉着舒坦,而是皱眉道:“这花了多少钱?”
“没,没花几个钱……”钱宁本来一脸巴结的望着沈默,见马屁拍到马腿上,登时有些紧张道:“卑职接到命令,说为太傅南下备船。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几千多里的海路,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.便想着尽量装修的的舒适一些,好让太傅舒服一点儿。”
“太傅只管享受就是,”一边的张鲸帮腔道:“备这船是皇差,谁也说不得什么。”
“让你们破费了。”沈默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。
“这是咱们的一点心意。”钱宁笑逐颜开道:“说起来,还是天津卫今非昔比了,要是放在十年前,咱们就是有这个心,也没那个钱。”
“得来不易的局面更要珍惜。”沈默凭栏而立,语重心长道:“自古创业易,守成难。如果只知道奢侈享受,那么财富反而会成为沉沦腐败的毒药。”见钱宁等人一脸紧张,他笑笑道:“算了,临别之际就不扫兴了,多谢诸位款待,此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,希望天津会越来越好。”
官员们拜别沈默后下船,官船的甲板收起,扬帆启程,缓缓驶离了港口……
第八九七章 天津(下)
- 渤海湾内风波不兴,大船顺洋流而下,又平又快,一日便可行六百余里。
这是三娘子第一次见到海,沈默本来担心她会害怕或者晕船,谁知道她却对大海无比亲近,因为她觉着无边无际的海洋,就像家乡天苍苍、野茫茫的草原。不停颠簸的甲板,就像马背一样舒适。
她十分喜欢这艘舒适华丽的大船,站在船顶的楼台上凭目远眺,看着一碧万顷的海面,呼吸着微咸的新鲜海风,在京城积蓄的压抑郁闷一扫而空,胸襟重新变得宽广起来:“虽然这样说,对我过世的公公有些不敬,但我真觉着,自己的心情愉快极了!”
“不要紧,”沈默站在她身边,望着碧空如洗,万里无云,同样感到心胸开广,宠溺地微笑道:“爹爹他人最好了,看到你开心,只会高兴的。”
“在这广阔的海洋上,就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……”三娘子娇憨道:“不如我们买下来,然后开着它周游世界,到你说的欧洲澳洲南极洲看看吧。要是喜欢哪里,就在那里住下,不再回那个肮脏的世界。”
“可以啊,”沈默微笑道:“但逃避不是三娘子的性格吧?世界肮脏不怕,我们可以让它变得干净,让人感到绝望不怕,我们会让人看到希望。”
“这也是君子的责任么?”三娘子转头看着沈默,海风吹乱了他的须发,却吹不乱他脸上的坚韧。很难想象,这样一个总是很温柔的男人,心里却总盛着整个世界。
“是的。”沈默点点头。
“我觉着你像上古的神话人物。”三娘子小声道。
“谁?”沈默微笑道。
“夸父、刑天、精卫。”三娘子目光柔和的望着他道:“你跟他们一样愚蠢,但蠢得可敬。”
“愚蠢么?也许吧。”沈默眼神变得迷离起来,低声道:“其实我知道,一旦我离开人世,曾经做过的一切,很可能都将随风飘逝。我已经不指望,自己能逃出‘人亡政息’的窠臼了,我希望唯一的长久,是为炎黄的子孙,找到他们遗失的心……”
“难道现在的大明人,遗失了自己的心么?”三娘子不解问道:“心是身体的一部分,怎么会遗失呢?”
“你觉着现在的蒙古人的心,”沈默反问道:“和成吉思汗时的是一样的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