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先他老婆还担心,这里毕竟是人家吕宋国的土地,能让你个外国人随便开荒?可是陈大栓已经坠入了他的地主梦中,说有什么不可以的,反正也在那荒废着,不开荒不一样在那长野草吗?
话虽这样说,他心里其实也一点没有数,心里想也许老婆说的对,要是吕宋国同意让人随便开发,怎么可能让那么多肥沃的土地,长期荒废在那长野草呢,还不早让人给抢光了?
后来他才知道,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因为吕宋国土地广袤,人口却十分稀少,比起国内来,不论是经济或是文化,仍然都非常落后,还处于一种原始的状态。
看到汉人通过开荒,不断扩大种植面积,产出越来越多的粮食、烟草、生丝、棉花……这些珍贵的农产品,都可以在马尼拉的港口卖个好价钱……获得越来越多的财富后,吕宋国王也是想尽办法,逼着子民去开荒种地,然而热带雨林为这里带来了充足地食物,当地的土著每天不须劳作,只要在山林里去采摘就可以了。因此,土著们想不明白,汉人干嘛那么自虐,明明有吃有喝,干嘛还要没白没黑的开荒种田,哪有躺在树荫下睡觉来得惬意?
对自己的子民无可奈何,吕宋国王只好规定,任何人都可以无偿得到吕宋的土地,并自行开发的土地,当然每年要缴纳一定量的赋税。得知这个消息后,陈大栓不仅没有为要缴税而发愁,反而欣喜若狂,因为对你收税就代表你合法拥有土地!
对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来说,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和生命,农民只要有了土地,就有了一切!陈大栓万万没想到,当初在家时他丢了土地,不得不背井离乡,现在他却又能把土地给找回来了,而且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,就怕你种不过来。
然而开拓者的生活,总是要和着血泪的。筚路蓝缕、开荒拓土的辛苦自不消说,还要面临当地土著的骚扰和威胁。对于那些土著来说,凡是大地上所长、天空下所生的,便都是他们的食物来源,而且汉人种出来的庄稼和水果,显然要比野生的好吃许多倍。
所以当陈大栓全家经过辛苦劳作,终于田间稻穗金黄,枝头累累硕果时,那些皮肤黝黑、身材矮小,衣不遮体的猴子似的土人,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,大摇大摆的来到田间地头,毫不客气的采摘收割。
在陈大栓眼里,这就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,然而土人们人多势众,而且手里有刀枪,势单力孤的陈大栓一家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强盗将大部分出产掠走,然后含着泪收拾残局,将剩下的那点收成小心归拢起来。生活总得继续下去……陈大栓去找官府告状,但吕宋国自然包庇吕宋土著,不会给他保护。为了与无耻的土著强盗对抗,他加入了华侨建立的‘兄弟会’,约定互帮互助,一起保护家园。但当时华侨人数太少,土地又过于广袤,还是不能有效的抵御当地人的抢劫。
不过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,至少比在国内强些,直到西班牙入侵吕宋的战争打响,为了筹措军资,吕宋国王拉加苏莱曼,宣布所有土地国有,华人要想继续耕种下去,必须出钱赎买,而且金额极高,很多人都绝望了。
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,这个无能的国家,竟然被红毛鬼三下五除二收拾了,连国王都被人干掉了。然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屁股还没坐热,又被大明的水师赶走了。
之后的故事,就像童话一样了。祖国的军队没有撤走,陈大栓曾经担心,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抓回国,或者直接在吕宋行刑。好在军队宣布他们是来保护华侨的,一切炎黄子孙,都将受到他们的保护,陈大栓这才放下心来。
后来才知道,来到吕宋的军队不是官军,而是什么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。陈大栓又有些担心,这不会是要造反吧?但转念一想,咱都离开大明了,跟造反有什么区别?于是也就坦然了,便继续种他的地。
这一年,因为南洋公司的保护,他第一次收获自己全部的成果,从此以后,陈大栓便成了南洋公司的忠实拥趸,跟着造反也没问题……第二年,吕宋宣慰使司府建立,朝廷派了官员来这里实现统治,又让陈大栓紧张了一阵子。不过宣慰司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,开府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为所有华人建立户籍,从此华老栓的身份就不是华侨,而是大明吕宋宣慰使司的一名子民了。后来宣慰使司又改为都指挥使司,陈大栓也不知改来改去,搞什么名堂。但他很清楚的是,从那以后汉人便反客为主,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。
而那些当地的土著,则面临两条路可走,要么进入华人的种植园做工,并且学习汉语和汉人的习俗,放弃原先的语言和习俗。要么滚去那些无人岛屿,不准出现在吕宋本岛上。对于那些死性不改的东西,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没有任何仁慈可言,总是用火枪来表明态度。
对于如此残酷的民族政策,新来的移民总是不太理解,但陈大栓总是会大声的提醒他们,非我族类、其心必异,那些土著是不可能跟我们和平相处的!
无论如何,陈大栓的幸福生活到来了,他不需要再发愁今年该种什么,前一年收成后,南洋公司的订单便送到手中,他只需要按照指导,种出符合标准的作物便可以了,南洋公司会直接到地头上收购,而且总是货款两讫,从不拖欠。
更让人如坠梦幻的是,总督府规定,每个家庭都有两千亩的免税土地,也就是说,两千亩以内的耕地,是完全免税的。在当时的陈大栓看来,自己永远也不用交税了,一家人怎么可能种得了两千亩地呢?
但是这一年,南洋公司的订单就难坏了他,要烟叶二百吨……吨,是南洋公司的重量单位,一吨等于两千斤,二百吨就是四十万斤!
陈老栓只好说俺接不了。南洋公司的经办问,怎么接不了。
陈老栓说,四十万斤烟草,得种两千亩地,俺家就八口人,哪种得了那么多地?
“难道你们家乡的大地主,都是自己种地?”经办笑道。
“小地主自己干,大地主用人干,俺当然知道了。”陈老栓郁闷道:“这要是在福建,别说两千亩地,就是两万亩,俺也能找人种起来。可这是吕宋啊,地多人少,家家都忙不过自己的地来呢,谁还给俺当长工?”
“不是还有土著么?”经办道。
“那些南洋猴子!”陈老栓是吃够了土著的苦头,闻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:“又笨又懒又馋又凶,我敢雇他们,还不够生气的呢!”
“真没法说你老哥,实在是太老实了。”经办笑道:“他们不听话,你可以雇监工么!”
“监工?”陈老栓瞪大眼道。
“嗯,专门盯着他们,不好好干活就没饭吃,看他们谁还敢偷懒。”经办道:“你可以自己找,也可以从我们公司雇。我建议还是从我们公司雇,我们的监工很专业,你弄二百个土著,只需要十个监工,就保准他们跑不了,也造不了反,只能老老实实干活。要是从外面找,得雇二十个才行。”
“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?”陈老栓有些不信道:“干嘛还要当监工?直接当地主多好。”
“嘿嘿,你以为那些监工是咱们同胞?”经办笑道:“错了,是我们公司从安南招募训练的,他们干别的不行,当监工是一把好手,绝对比咱们自己人还厉害。”
第九零二章 南风 (中)
- 广义上的吕宋共有七千个岛屿,可以分成三大部分,北部的吕宋岛,中部的米沙鄢群岛,和南部的棉兰老岛。与人口稠密、经济文化都很发达的中南半岛不同。这里人口稀少,文明程度也很低,在明国人、西班牙人接踵而来之前,其最发达的吕宋岛,也不过处于奴隶城邦阶段,米沙鄢、棉兰老岛上的土著甚至处于原始社会阶段。
击败了西班牙人之后,南洋公司用了十年时间,完成了对大吕宋全境的征服,但是人口的迁徙和开发,还仅限于吕宋岛和米沙鄢,对于密布原始森林的棉兰老岛,并没有被划入吕宋总督府下辖的六府四十县中。
自从吕宋国王绝嗣后,吕宋总督府便成为了这里的最高统治机构,对于北京朝廷来说,这里实在太远太微不足道了,因此这里开府建牙十年,都没有更换过总督,如果不是有沈默的支持,这里甚至连最基本的文官系统都配不上。不过野生有野生的好处,可以无拘无束,肆无忌惮的进行规划设计。吕宋岛被分为三大区,马尼拉和玳瑁府作为商业贸易区,以加工出口、服务业为支柱。北方丘陵山地地带是工矿区,以矿业为支柱产业,南部和中西部的平原地带是农业区,以种植园经济为主,种植甘蔗、水稻、烟草、蕉麻等。因为米沙鄢也主要是种植园,所以沈默的考察,只在吕宋本岛展开,便可以一览全貌了。
离开马尼拉十天后,沈默来到了位于吕宋岛中部的珠江府,这个地区以平原为主,种植园经济仅次于马尼拉附近的长江府。行在大路上,只见两旁尽是稻田和甘蔗种植园,走上个把钟头,就会看到一座客家围屋样式的土楼,矗立在绿色植物的海洋中,那是东南总督府为移民们建造的住宅。
之所以选择这种防御式的住宅样式,是从吕宋的实际情形出发。在大规模移民以前,整个吕宋岛上,除了几个马尼拉附近的城邦之外,尽是一片莽荒。哪怕是开发二十年之后,仍存留有大片原始森林,虫蛇出没,野兽甚多。而且因为种植园经济的特点,使移民们不能结城而居,住得十分分散,很容易遭到仇视华人的土著袭击。总督府和南洋公司的军队也不可能时时驻守在每一个移民点,所以如何保证移民的安全,就成了关系到成败的头等大事。
在往来书信中,看到这个问题后,沈默马上想到了,当年在赣南剿匪时,令他印象深刻的客家围屋。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家客家人极其重视防御,他们将住宅建造成一座易守难攻的设防城市,聚族而居。土楼内有水井、粮仓、畜圈等生活设施,使客家人获得了足够的安全保障。他也曾经亲眼目睹过,这些大型的防御建筑,是如何在官军的猛攻下巍然不动的,因此提议东南总督府,可以为移民建造这样的住宅。
而这种防御性良好、且有利于增进族群凝聚力的小聚居式住宅,一经出现,便受到了移民们的欢迎,十余年时间,吕宋境内已经建立起一万多座这样的围屋。可以说,客家围屋是种植园经济,乃至移民成功的关键因素。
这天日落之前,队伍抵达了距离珠江府城八十里的一处围屋村寨,打前站的侍卫,已经先一步与这里的居民做好了沟通,当知道大部队自带了草料和干粮,只需要为贵人提供一些热水和食物后,村长十分高兴的打开寨门,欢迎沈默一行的到来。
只有到了近处,才会发现这些不起眼的土楼,其实异常高大雄伟,足有四层之高。这种功用的建筑,防御性肯定被首先考虑,底层和二层均不辟外窗,三层开一条窄缝,四层大窗上,加设了敌台,可以居高临下的射击。唯一的薄弱点是入口,但沈默接着天光细细打量,看到硬木厚门上包贴了铁皮,门后可以用横杠抵固,门上置防火水柜,如果没有红衣大炮,是很难攻破的。足以保障居民们的安全。
这个寨子里一共有三十多户,四百多口华人,还有充作侍女的四十五名土著妇女。除了收获的季节,这里难得来什么人,一下子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。按照村长的吩咐,居民们开始生火,为这一千多人准备热水,孩子们则跑到外面,好奇的打量着这些外来人,和他们肩上的火枪。
村长让男人们安置大部队,他则请沈默上到轩敞的四楼。洗漱更衣之后,在客厅稍坐,喝了杯宅子里自制的热可可,沈默感觉身上暖和多了。
这时皮肤微黑的侍女,端上香气扑鼻的烧鸡、烤鹅、炖肉、甚至还有一只烤乳猪。就这样,村长还一个劲儿的说招待不周。沈默虽然不喜荤腥,但客随主便,还是表达了诚挚的谢意,欣然与村长和几位老人,一起享用这顿丰盛的晚宴。
虽然对肉食敬谢不敏,但沈默很喜欢他们自酿的甘蔗酒。尤其是数年陈酿,有一股独特的,无与伦比的口味,喝了半天沈默才尝出来,原来是朗姆酒的味道。
酒桌上是消除陌生感的最佳地点,加上沈默强大的亲和力,酒过三巡,便和桌上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当然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,见到新朋友必然要带着骄傲,谈起他们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。
与陈老栓那一代自发的移民不同,这个村寨的居民都是由南洋公司在广东招募而来。老人们对南洋公司天花乱坠的广告词仍然记忆犹新,好像只要来到吕宋,每个人都能变成良田千顷的大地主,无须耕作和劳苦就能变成大富翁一般。他们一半是被这种极具诱惑力的宣传吸引,一半也是因为匪患,因为官府横征暴敛实在过不下去了,呆在国内也得背井离乡,还不如下南洋碰碰运气呢。
事实上,在南洋归化的最初十年中,八成以上的移民都是福建和广东人,因为两个省份多山地,可以耕种的面积少得可怜,巨大的人口压力,使许多人不得不另谋生路。在风险巨大的移民中,只有这些本就快活不下去的移民,才会损失的最少,得到的最多。
沈默在内阁时,曾经与进京述职的广东巡抚谈起此事,巡抚抱怨‘这种像传染病一样的移民狂潮’,表示无法理解闽粤人蜂拥到吕宋开荒的现象。
沈默对他说:’所谓荒凉都是相对而言的。对闽粤山区的民众来说,吕宋的土地算不上荒凉。’
‘但是据卑职所知,那些移民过去的人,大都仅够吃喝,并没有像宣传中那样暴富。’
‘万事开头难么!’沈默一句话让巡抚无地自容道:‘之所以温饱的生活,就能使他们背井离乡,是因为在本乡,他们连温饱都无法得到。’
这位巡抚述职之后,便被内调,一位想得开的同僚接任他的位置。
实事求是的说,这一代集体移民面临的困难,比陈老栓那一代要小很多,首先从生存率上,南洋公司为了避免珍贵的移民枉死,严格限制了移民船的乘坐人数,并配备了医生,几乎杜绝了航行途中的死亡。移民抵达吕宋后,也会先有一个月的适应时间,再分配到各府去。这使移民一年内的因病死亡率,只有一百三十二比一,无论是与从前还是与欧洲的移民相比,都绝对堪称奇迹。
南洋公司还会帮助新移民们,度过从踏上这片土地,到第一次获得农业丰收之间的困难时期,提供给他们必要的物资和技术指导,还要教他们学会如何在远离城市的种植园中保护自己……当然这一切都是有偿的,但可以用往后十年的收成分期付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