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最近几十年,这家理学圣地却风光不再,已经多年没有叫得响名号的大儒坐镇,学生的数量也连年递减,就连其收入的主要来源——各界的捐赠也越来越少。虽然还远没到撑不下去的地步,但颓势已经十分明显。
原因无它,成也朱子,败也朱子耳。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时候,这里是圣地,不管是师生还是各种资源,哭着喊着往里挤。然而王学大兴后,理学虽然还是官方正学,但那是庞大帝国的惯性作祟。实际上,它的统治地位已经被心学抢走,无论是学术,还是江湖地位。
作为朱子老巢,石鼓书院更是被当做腐朽顽固的代表,成了被唾弃、被批判、被隔离的对象,要不是它同时还是衡州府学,怕是要露出破落之相来了。
痛定思痛,书院的山长决定顺应潮流,淡化自身的理学色彩。于是山长请到名了满天下的夫山先生何心隐前来讲学。只要这位最著名的心学大师能客座一段时间,书院的朱子气息,自然就洗刷掉了。
明知道对方的意图,何心隐还是欣然而往,因为他也将此视为,王学对理学的最终胜利。
今年二月,结束了在南京的留都大会,确认了琼林学派的正统地位,何心隐不愿意与琼林派那帮官威深重的家伙搅在一起,便跟李贽同时离开南京,一个去福建讲学,一个应邀来到衡阳石鼓书院。
这个年代,心学大师的魅力,比后世的超级巨星还要强之百倍。尤其是何心隐‘士未必高贵,农工商贾并不低下’,‘人人都应成为自己的主人’的主张,对那些布衣黎庶,商贾末业的吸引力实在太强了。因此,他每到一处讲学,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商贾子弟闻风归附。
何心隐一到石鼓书院,便像磁石一样,吸引湖广各府的人士汇集过来,不仅可容纳四百余人的书院,住进去一千多人。书院外的石鼓山上,也星罗棋布扎满了帐篷,最少还有三千人。
何心隐白天登坛讲学,答疑解惑,晚上是他的休息时间。尽管书院里头到了晚上,依然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。但为了保证他能休息好,书院特意空出了后山的东岩草舍,不许任何人打扰。
何心隐虽然年近七十,但因为有精湛的调元之术,故而一天讲学下来,口不干退不软,就像没什么损耗似的。只是他厌烦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,才以自己需要休息为由,吩咐每天晚上不见客。
然而今天,他破例了,因为来访的客人太特殊了。
草堂中点了几盏灯,亮度还算不错。
摇曳的灯光下,两个须发微白的老人,在举杯对酌,抚今忆昔的交谈着。
那个颧骨高隆,鹰目犀利的是何心隐,而另一位长髯飘飘,剑眉凤目的老人,竟然是久违了的张居正。
听两人的谈话,他们不仅认识,而且还属于旧雨故知那种……他们的话题绕来绕去,总是离不开嘉靖二十六年,因为那是两人相识的年份。
那一年,两人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,恰好住在同住一家客栈。当时满客栈的举子里,就数他两个最出挑,一个江西解元,一个湖广解元,都是风流倜傥,人中龙凤。但是真要说起来,何心隐文武双全,又年少多金,却又是张居正比不了的。
这么万里挑一的人物,自负是难免的,问题是这位仁兄狂得没边了。一次举子们的聚会上,何心隐当众说:“何某虽然不才,但这次来京会试,奔的就是甲科。余者皆不在吾辈眼界之内。”甲科就是一甲前三名。眼下汇聚京城的,乃是全国数千名千里挑一的举子,各个都称得上出类拔萃,却没有几人敢像他这样口吐狂言的。
有人看不服气,故意问道:“柱乾兄,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?”
何心隐淡淡一笑,满饮一杯,倒扣桌上道:“我何某今生再也不进考场!”
人有时不能把话说得太满,不然就得难看。却说两个月的黄金榜上,偶失龙头望,何心隐不但没有考上甲科,连乙科进士都没有他的份。何心隐也不去参加礼部的考试,争取留在京城读书的机会,收拾收拾行囊,便离京了。
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旅居生活中,两个愤青因为互相欣赏、彼此认同,已经成了莫逆之交。已经金榜题名的张居正,自然要送这位旧雨新知一程了。十里长亭下,张居正真心实意道:“以兄弟的才气,三年后再入春闱,必可金榜题名的。”
然而何心隐却满不在乎道:“叔大,你不用安慰我,我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。现在考不中,只能说明这科举,只取些被理学洗脑的百无一用之徒。何况功名原是羁心累人之物,与我格格不入。之所以来京城一遭,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家父。现在过场也走了,牛皮也吹破了,我是不会再进科场了。”
张居正虽然听着别扭,但又欣赏这股子磊落洒脱之气,仍然感到可惜道:“你一个读书人,弃绝了功名,又能做些什么呢?”
“这话说的,难道我辈读书,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,赚顶乌纱帽么?”何心隐摇头道:“我要去遍访名师,学习真正的学问,”说着朝张居正笑道:“等我学成经邦济世之学,到时候的成就,一定比你这个当官儿的大。”
“一定如此。”张居正也被他的豪侠之气感染,两人痛饮一番,便就此抱拳揖别。之后的三十八年,两人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,张居正在朝为官,最终位列宰揆,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新政改革。虽然因为‘夺情事件’黯然下野,但他的改革,至今仍然深刻的影响着这个国家。
何心隐却仗剑走天涯,执笔写春秋。讲学、当大侠、开聚合堂、还曾经设计除掉过严嵩……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,而且件件做得精彩,拿出哪一件来,都够寻常人骄傲三代的。
两条本来应该越拉越远的人生轨迹,却在命运的安排下出现了交点。
当然,要不是张居正找上门来,两人也见不着……自从几次想要起复都无果后,张居正堪透了一些事情,便不再谋求出山,而是游山玩水,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。这次他正欲往衡山游玩,听说何心隐在此讲学,竟改变行程过来石鼓书院。
到了之后,张居正没有立即自报家门,而是在书院听了一天的讲,到散讲时才让人持自己的名刺去见何心隐。
知道是他来了,何心隐立刻请进,吩咐书院备一桌酒席,不要让任何人打扰。
时隔三十八年,两位昔日好友,终于又坐在一起,举杯相邀了。上次对饮时,还都是风姿翩翩的少年郎,这次却都成了花甲之年的半老翁,怎能不让两人唏嘘伤感?
但何心隐知道,张居正找自己,肯定不是叙旧的。二十年前,自己刚刚成为心学大师时,就收到过他的绝交信,至今犹能记得张居正对心学的评价:‘吾所恶者,恶紫之夺朱也,莠之乱苗也,郑声之乱雅也,作伪之乱学也。’之后两人曾经在北京相见,一番言谈,不欢而散。之后同门问此人如何?何心隐发出了此人‘能亡我学’的论断,结果使王学全面倒向沈默,自此走上了与张居正作对的道路。
他十分清楚,这位故友的字典里,从来就没有‘宽恕’二字,所以此番前来相见,肯定是有话要说的。
果然,酒过三巡,叙旧完毕,张居正便正色道:“柱乾,听了你的讲学,发现是越发的离经叛道了,你竟公然宣称,自己是‘无君无父’,这种异端邪说,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。”
“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,但并非邪说,”何心隐摇摇头,答道,“父子君臣关系,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,最为束缚人心。在家事父,在朝事君,不管对错,必须绝对的服从。这样做人,一辈子战战兢兢,自己不是自己,是必须按照别人意志行事的奴才和傀儡。这种伦常统治下,举国上下都是一群奴才,就连皇帝也不例外,他是祖宗家法的奴隶。一个奴才的国度有什么生机可言?一个奴才的人生,有何意义可言?”
何心隐不愧是一代大师,张居正明知他是荒唐之言,却仍不由觉着有道理,摇头道:“国朝就是靠你不喜欢的这种纲常维系,要是没有了这种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,社稷也就崩坏了。”
“崩坏就崩坏。”何心隐冷笑道:“你所谓的纲常,让我华夏在原地打转两千多年。在我们先秦时,泰西还只是群茹毛饮血的野人,现在的文明程度,却已经隐隐超过我们。”
“言过其实了吧?”张居正不信道。
“哲学高低难分且不论。但天文历法、水利农政,医药物理,这些实用之学,我们已经没有能比得上人家的了。”何心隐扼腕痛惜道:“就拿年初沸沸扬扬的天象预测来说,我们都知道,汉朝咱们的祖宗便有预测成功的记载,但为什么过了一千多年,到咱们反而贸然无知,需要西人来教导呢?就是因为这些东西,会让你所说的君臣父子伦常,不再是神圣的天经地义,而暴露出人为的安排的真面目。所以君父们感到恐惧,必须毁灭掉这些东西。因为老子和孔子都告诉他们了,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,让老百姓变得愚昧无知,这让才好糊弄驱使!”
“你说的虽然偏激,但也有些道理。”张居正轻叹一声道:“但不这样的话,如何去统治这样一个幅员辽阔,子民兆亿的国家?”顿一下道:“你的《原君》第一句,不就说:‘有生之初,人各自私也,人各自利也;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,有公害而莫或除之。’没有国家和君王,我们可能早就灭绝了……”
“是啊,你是士大夫,与君王共治天下的人,当然觉着这样挺好了,因为它可以保证你们任意压榨奴役民众,以举国之膏血,满足自身之贪欲,又怎会说它不好呢?可对于除你们之外的人来说呢?诚然,宁为太平犬,不为离乱人,谁都需要有国家和秩序的保护。所以我们就要为自己能当成太平狗而感激你们么?”何心隐愤怒道:“这是你们君与士大夫的国家,对我们只是樊笼。樊笼里豢养的,都是待宰的猪犬!我们是人,不是谁的奴隶,更不是谁豢养的猪狗。我们需要的,是能让我们堂堂正正做人、能让我们感受到安全和尊严的国家!而不是一个靠谎言和暴政编制的樊笼!”
张居正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,面色急变道:“你有大逆不道的想法!”
“那又如何?”何心隐给自己斟一杯酒道:“但我不承认你们的道,我的道是人道,不是你们的君臣畜生道,所以你说我‘大逆’可以,但‘不道’,就敬谢不敏了。”
“你这样的狂生狂言,救不了大明,只能给国家带来祸乱,给相信你的人带来灾难。”张居正却一把按住他的酒盅道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何心隐长笑着,只用了两根手指,就把张居正的手夹了起来,然后另一手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道:“如今天下,又岂止我一人有这样的想法?吾有千千万万的同仁!”
第九一一章 侠之大者(中)
- 月华流转北斗已淡,周遭万籁俱寂,萤火明灭,已经是深夜了。
“柱乾兄,你太理想主义了。”听了何心隐的震耳狂言,张居正大摇其头道:“俗话说,秀才造反十年不成。你熟读史书,一部二十一史,有农民起义成功的,有军阀顺利做大的,有武将篡朝成功的。可有过文士造反成功的例子?”
“太岳,你这是典型的诡辩。”何心隐哈哈大笑道:“正确的说法是,从来没有过文士造反。和从没有过文士造反成功,能一样么?之前的文士不造反,有两个原因,一是皇帝需要他们治理国家,这就给了他们分享黎民膏血的机会。二是没那个能力,依附于皇权存在的臣权,再大也只是气泡,皇帝一戳就破,有什么资格谈造反?”
“难道我朝还不够礼遇读书人么?”张居正沉声道:“虽然有廷杖之类的恶行,但对读书人可谓优容之致。一入学校,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色绢布襕衫,就等于跳了龙门。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,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,照样优免课赋,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!更不要说当上官以后,便能终身享受朝廷的奉养了,国家仁至义尽如此,士人肝脑涂地还来不及,又怎么会造反呢?”顿一下,语重心长道:“柱乾兄,不要看到大臣以上疏骂皇帝为荣,就以为天下人真的不想要皇帝了!”
“你这还是诡辩。”何心隐的言语犀利如刀道:“你所说的是体制下的读书人,那只是全天下读书人中,极小的一部分。就拿你说的官学而论,一个府,才几十个食廪的名额,能挤进去的不是官宦的儿郎,就是豪绅的子弟。寻常人家的儿郎,想都不要去想。但现在东南各省普遍富裕了,谁家不想让儿郎读书明理?官学挤不进去,所以才有上千所的私学兴起。叔大,你能说,私学的读书人,就不是读书人?”
“……”张居正无言以对。
“大明的操蛋规矩,只有官学的生员,才有资格参加科举,这就等于关上了民间办学之门,所以在正德以前,几乎没有私人所建的书院。”何心隐接着道:“但为何嘉靖以后,私学却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呢?原因很简单,这个时代给了人们选择的机会,当官不再是人生成功的唯一途径。当人们进入书院学习,不再以科举侥幸为目的时,他们便不再是皇权的奴隶。他们有独立的思想,他们有逃脱樊笼的要求。他们不需要畏惧皇帝的雷霆,因为他们沾不着皇帝的雨露,他们所需要的,是财产的安全,是平等的地位,是身心的自由,这些东西,皇帝不给,我们就要自己去争取!”
“书生造反,十年不成。”张居正闷哼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