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1432节

“那就等等吧,”张宏郁闷道:“看是什么情况。”

时间飞快流逝,对峙一天之后,吕宋方面终于派来了使者,带来了联合理事会提出的八条自治要求。

这种事情,自然不是张宏能决定的,所以吕宋方面一点谈判的意思都没有,纯粹把他当成个带信的。

张宏也没有犹豫的时间,必须要撤回,否则给养耗尽,只能葬身南海了。

站在旗舰的瞭望台上,张宏看着战舰转向返程,一泡老泪不受控制的淌下。所有外派的太监都捷报频传,成绩辉煌。自己这位统率大军、任务最重的大内总管,却先是磨蹭了半年之久,然后碰一鼻子灰,灰溜溜无功而返不说,还带回了吕宋造反的消息。等待自己的命运如何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他看看身边面无表情的戚老将军,不禁暗暗哀鸣道:‘果然是自古名将如美人,不许人间见白头’,戚继光也老了,不中用了……’

戚继光能感受到张宏的想法,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,心里却响着八个字——只此一次,恩断义绝!

仿佛感受到什么,在南洋公司的一艘军舰上,一身白衣的沈江南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怎么叹气了,难道逼退天下第一名将的军队,不值得高兴么?”说话的,是一身缁衣的张居正,听不出他这是讽刺还是称赞。

“你以为戚继光的威名是吹出来的么?”沈默淡淡道:“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内情。”

“传言果然不错,他是你的人!”虽然有心理准备,张居正还是又惊又怒道:“果真是日防夜防,家贼难防!”

“你错了,他要能是我的人。”沈默却摇摇头:“我何苦要这么费劲,早就竖起大旗,讨伐无道了。”

“也对。”张居正脸色稍霁,继而嘲讽道:“就算你不顾国家百姓,掀起这场滔天巨祸!军队还是忠于皇上的,百官也不会跟你造反。你最现实的选择,就是在吕宋这块化外之地,当你的土皇帝!”

“我说了多少次!”沈默平静的脸上,终于浮现出愤怒道:“国内的金融危机迟早要爆发,一切悲剧都会上演,我只是戳破这个脓包,让危害不至于不可挽救!”

“呵呵……”张居正却不屑的笑道:“就算你说的是真的,但你改变了历史,所以历史只会记住,是你引发了这场会毁灭性的危机!”

这句话,重重戳到沈默的痛处,他面色发白,拳头一阵握紧,一阵松开,终是沉重的点头道:“不错,这个罪名,我甩不掉的……”

“仅此一条,就足以把你前半生辛苦积累的美名悉数抹杀。”张居正笑道:“在历史上,你注定是个王莽一样的人物!”

“住口!”听他越说越不像话,早就忍不住的郑若曾暴喝道:“再敢胡说,我把你丢到海里去!”

“哈哈哈哈,丢啊……”张居正哈哈大笑道:“反正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,杀一个老朽又算什么?”

“你……”郑若曾要发作,被沈默摆手拦下道:“我是不会杀你的,因为我从来不改变主意。别的事也是同样道理。”

“你是得不到民心的!”张居正啐一口道。

“对于我这样的人,所谓民意和舆论,都是可以随意左右的。”沈默唾面自干,说出的话却让张居正没了威风:“就算有一万个像你这样的人,到处揭穿我的真面目,我也可以轻易把你们变成疯子。”

顿一下,他一字一句道:“不错,历史可以审判我,但不是现代史,而是百年以后的历史——”

所谓骂名滚滚,也是身后之事了。

第九一七章 暴起(下)

- “我却以为,你活着就能看到那一天!”张居正心里就像有火在烧,指着沈默詈骂道:“一切都是自欺欺人,用来掩盖你窃国的野心!”

郑若曾也忍不住了,阴着脸道:“大人,他这样的人,不会跟我们合作的,我看就不必留了吧!”

“暴力和强权太容易让人迷失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需要这样一根插在领后的刺。”泥人尚有土性,被张居正这么骂,沈默自然也没什么好话还给他。

“你!”听到沈默只是把自己看成一根刺,而且是故意留下的刺,这对骄傲的张居正来说,比骂他祖宗八代都难受,恨恨道:“我可以让自己去死!”

“你当然可以。”沈默微带嘲讽道:“可你不担心,那样一来,连个骂我的人都没了?”

“你!”张居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,老脸憋成猪肝色,旋即强压下来,冷冷笑道:“那我就亲眼看着,你能创出什么样的丰功伟绩来!”

“我不想听到任何称赞。”沈默摇摇头,面无表情道:“滔天的巨祸毕竟由我催化引发,听到别人的称赞,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一样难受。”

“我说的是反话,你听不出来?”张居正这才想起来,自己当年斗嘴皮子,可从没赢过沈默那条毒舌。于是他缄口不语,坐在一边生闷气。

“您不要被姓张的话影响到。”郑若曾很是解气的看看张居正,轻声对沈默道:“夏虫不能与冰语,他这种腐朽的老脑筋,根本不能体会大人的深意。”

“在法理上,就算这个人病入膏肓,但我给他一刀,一样是杀人罪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你不用担心我,负罪感这种东西,只能让我更加保持理性,不是什么什么坏事儿。”

“你们不要在这一唱一和,”张居正终于受不了两人自说自话,忍不住插言道:“大江南北我都走过,你说国内病入膏肓,未免言过其实了吧?”顿一下道:“翻开二十一史,从治到乱,最短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,国内的状况恶化的如此迅速,短短一年多时间,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,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么?”

“总是用老眼光看问题,你自然会觉着一切不可思议。”沈默摇摇头道:“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,你确实过时了。”

“那你倒是用不过时的新眼光说说啊!”张居正被沈默气得有些找不着北了。

“反正闲来无事,就简单说说。”沈默语调平缓,吐字清晰道:“嘉靖三十五年后的繁荣,要拜货币经济和对外贸易所赐。对外贸易你应该懂,货币经济,就理解成白银成为法定货币和主要流通手段吧。这两样促进了市场化的发展,和劳动力的专业化分工,为国家和人民带来了无穷的财富。然而遇到天灾人祸,市场化和货币经济——特别是一条鞭法的弊端,却会鲜明的表现出来。”

“有一条鞭法什么事儿?”听自己今生引以为傲的一条鞭法,被沈默拎出来说事儿,张居正有种‘你拖我一起下水’的感觉。

“国内的危机,表面上看是金融危机,但根本上其实是粮食危机。道理很简简单——为什么市民手里的钱一贬值,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?并非灾荒之年,饿死人的原因,是货币的贬值,人们因为买不起粮食而导致饥荒。所以才会有富裕地区卖了豪宅买米吃的‘时弊’。如果倒退五十年,回到过去那种,地区间相对封闭,地区内自给自足的状况,还有可能发生今日的惨剧么?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摇摇头,他有些明白了。

“现在东南发达地区所遇到的粮食危机,恰恰是由于过度的市场化所致——是把粮食生产完全交给了市场,而国家和地方官府失位造成的。你推行的一条鞭法改革恰恰促进了这种粮食的市场化,它表面上增加了国家的税收,实际上却加剧了农业危机。如果农民可以通过其他渠道,比如种桑、织布得到比种粮更多的现金,并以现金来完税,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选择种地呢?这个问题你想过么?”

“……”张居正额头见汗,有些呼吸不匀,他确实从没想过这些问题。

“据我实际考察,广大东南发达地区,因为市场的旺盛需求,九成以上的耕地,已经改稻为桑棉。原本被称为天下粮仓的江浙一带,即使是丰收年景,人们也要靠出售生丝、原棉、棉纱和绸布,来换取货币,以购买粮食。一条鞭法实施之后,由于百姓要用银两来完国家赋税和地租,以及偿还贷款,所以当银粮比价发生巨大波动,而国家又救助不力时,粮贵钱贱的巨大灾难就不可避免了!”

“你也许会说,市场可以调节……”见张居正不说话,沈默借着道:“粮食供不应求,就会涨价,使种粮有利可图,农民便会自动扩大粮食生产。”顿一下道:“这个说法理论上没错,对于一般消费品是适用的。但惟独粮食生产,事关国家安全,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农业国,不能放任市场来摆弄。”

“在风调雨顺、无灾无害的太平光景,市场和商人,可以应付粮食的转运和供给。但一旦到了粮价腾贵的灾荒时期,完全依赖购买粮食的发达地区,就会遭到致命的打击。所以我说,不符合生产力条件的过度市场化,使大明的经济表面畸形繁荣,实际脆弱不堪!我敢肯定,如果一切像原先那样发展,那么最终导致大明经济崩溃、继而国家灭亡的,恰恰是我们引以为傲的隆万大改革。更准确地说:是由于我们的改革措施过度实施!我不是这是些措施不好,但古人云‘过犹不及’,它一定要跟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。”

张居正起先还带着气,但后面已经听得极为认真了。他本就是当世顶尖的经济专家,沈默又说得极细,所以接受起来毫无障碍,也不得不认同这种观点。

还有一点,更让他容易接受沈默的看法——那就是从万历八年以来,大明北方便连遭天灾,气温偏低,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,冬天则奇寒无比。其实不光北方,连上海、南直、福建、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。

这种罕见的全国性天灾,别说他这辈子没见过,翻遍二十一史也是没有的。比起那些天象示警的谶言,他更相信报纸上所说的‘小冰河时代’即将到来……因为那至少是天文学家和气象学家通过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。

如果真的会出现所谓的小冰河时代,那么大明现在的经济结构,自然是无比危险的。抵御灾害的能力,甚至比不了那些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。

这样想来,张居正不能不承认他是在为自己还债了——同样是最顶级的治国者,张居正自然知道,以大明朝的行政能力,解决隐患最有效的办法,莫过于在还不至于不可收拾的时候提前引爆,只有让相关各方都痛了、怕了,才有可能重新调配资源,操纵社会转型。

如果等到全国性灾荒爆发,那时神仙也救不了大明了……虽然这样想,但张居正也只是部分理解了沈默,还有更大的疑惑:“再说说金融危机吧,这可是你一手引爆的。虽然皇帝对汇联号早有觊觎之心,但要不是你主动给他这个机会,怕是他也没有理由对汇联号动手吧!”

“这话说的……”郑若曾忍不住冷笑道:“匹夫无罪、怀璧其罪,欲加之罪、何患无辞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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