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城起义成功以后,周围各县竞相响应,宝山、松江、青浦、崇明、嘉定、南汇、奉贤、川沙相继起义,且过程基本上都很简单。
没有东厂和军队的保护的各地税务所,紧靠着几十名税丁,哪能抵挡得住民众的冲击。往往是起事者前门冲到,税官税丁从后门跑路,便算是完成对税使的革命。
各县的知县也有了心理准备,纷纷效仿知府大人,对起事百姓以安抚为要,不少县令甚至答应担任名义上的起义首领,代表民众向朝廷上书。当然也有坚决闭门不出的,起事民众亦未过分强求,更没有攻打县衙,两边相安无事,井水不犯河水。
又过了一天,苏州等地也相继起事。冬月二十二,民变者如山川奔腾般涌上街头。上午,在灭渡桥捶毙正欲出逃的徐怡春,之后分别冲向阊、胥二门,四处殴杀税官,乃至缚而投之于河。
二十三日,民变者找到税官的藏匿之处,殴杀潘行禄、周仰云等十多人,并捣毁其室庐。长洲知县邓云霄竟也参与民变,将捉到的委官头目汤莘、徐成带到玄妙观接受公审,愤怒的民众将二人当场殴死。流血使人群沸腾,民变者如群狮冲向苏州税监黄建节的官署,当场将其殴死二十四日,民变队伍又到支持税官的乡绅丁元复家和归某家,焚烧其屋,痛打其人,‘一个也不宽恕’。在持续三日、目标明确的集体行动中,暴力与悲情尽情释放,但哗变者并不扰民,偶有趁乱打劫者,亦为王学党人组建的督察队诛杀。
二十五日,苏州各城门贴出民变者的榜文,声称‘税官肆虐,民不堪命,我等倡义为民除害,力请皇上尽罢矿监税使,复我市面繁荣,无有扰民之意。四方居民各安生理,无得藉口生乱!’
一时间,江浙一带纷纷相应,各府各县都在击杀天怒人怨的矿监税使,建立民团保卫市面。到了腊月里,起义的风潮席卷整个东南六省,加上四川云贵,一场轰轰烈烈的抗税抗阉起义,达到了高潮。
然而这次的大起义,又与以往历次农民起义有显著不同。
首先,与破坏力极强的农民起义不同,这次市民起义虽然暴力十足,始终在指向明确的可控范围内……对于矿监税使及其走狗,起义者一个也不放过,但并不伤及无辜。
比如上海起义当夜,未参战的起义者分区出防,维护治安,凡监狱改过所,硝磺局等要地,防守尤严,救火队亦全体戒备,社会秩序稳定。虽然仍有地痞流氓趁乱打劫,但都被赶来的督察队抓获,并严惩不贷。
其余地区的状况,没有上海这样理想,但发生的骚乱都在可控的范围内,并未有一处发生大规模的打砸抢。这在农民起义中是不可想象的。
究其原因,一来是目标明确,市民把所有的愤怒的都发泄到阉党身上。二来,是因为起义的领导者,本身就是城市的权力者……王学党人和本地绅商、乃至官僚们,都不愿意看到城市出现骚乱。在琼林党人的指导下,他们通过大量的先期工作,有效地防止了有人趁火打劫。
还有第三一点,那就是发生在城市,与城市居民有关,而且是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,虽然引发的原因,和引发农民暴动的原因差距不大……基本上都是为了生计。但与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:城市百姓容易抗争、也容易安抚,因为他们是靠手艺和劳动力为生,失去工作或者薪水无法养活自己,就会抗争,但随时找到工作或者得到合理的报酬,随时就能生存下去。
而历史上的那些农民起义中,农民彻底失去了土地,就失去了一切,从此徘徊在死亡边缘,再也没有希望,只有死路一条。所以一旦起义,便带着无穷的戾气,常会演变成毁灭一切、推翻朝廷的风暴。
“简单地说,城市民变虽有抗争,并不颠覆,‘他们反太监,但不反皇帝。’”崇明岛上的江南水师驻地,当年沈默和胡宗宪最后一次对酌的山间别墅中,沈默慢悠悠的向张居正解释道。
“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?”张居正眼睛瞪得溜圆道:“这个古今中外都没有成例吧?”
“我跟你说过,我小时候昏迷过,醒过来,突然就知道五百年后发生的事情。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难道非要等到无敌舰队被英国人干翻,你才会相信我么?”
“虽然很扯淡……”这二年,沈默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,张居正总感觉他是在装神弄鬼,但时间一长,他又不由有点相信:“但只有这样,我才能理解你这个人,你的所作所为。”说着又忍不住道:“大明真的会在几十年后,被女真人消灭?大好河山真的要再次被异族统治?华夏真的会倒退回奴隶时代,然而沦为西方列强殖民地么?”
“我只能说,历史上是这样的。”沈默苦笑着揉揉鼻子道:“但是你要知道,历史是充满偶然的……刘承祐不杀郭威全家,没有柴荣什么事儿。柴荣不早死,没有赵匡胤什么事儿。他俩有一个能长寿,燕云十六州就回来了,也就没有辽国什么事儿……再反过来说,完颜阿骨打和铁木真要是能早死,就没有金国和蒙古什么事儿了。”
“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。”张居正深有感触道:“没有完成使命之前,他们就怎么都不死,到了点儿,就有阎王催他。”
“运气好而已。”沈默不屑的撇撇嘴道:“成大事者除了有本事,还无不运气爆棚,功败垂成就是人品耗尽。比如说女真那位吧,小小年纪就有枭雄之姿,但运气不好遇上我,也只能下辈子再一展抱负了。”
“怪不得李成梁把那青年送来,你二话不说就把他杀了。”张居正道:“就怕是你的臆想,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。”
“你又来了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其实没有李成梁的扶植,建州女真是起不来的,但对这个生死大患。我不放心啊,也只能宁枉勿纵了。”
“好吧,我权且信你知晓未来。”张居正笑笑道:“那你说我还能活多少年?”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也笑笑道:“我只知道几个人的寿限,恰巧就有你。”
“说。”张居正脸色变了变。
“早在万历八年,你就该死了。”沈默微笑道。
“但我还活着。”张居正怪笑起来道:“可见你的那套是不准的。”
“那是因为我抢了你的首辅之位。”沈默也怪笑起来道:“所以虽然没了‘江陵柄政’的光辉,但你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,所以也不算太亏。”
“你当了八年首辅,不一样活得好好的?”张居正瞪眼道。
“我们俩是不一样的。”沈默眯起了眼睛。
“是。”张居正想一想,叹口气道:“让我由着性子搞八年,肯定会众叛亲离,千夫所指了。”
“如果我再出山,可能就像你一样了。”沈默也有些低沉下去道:“这个世界彻底改变了,到了我由着性子瞎搞的时候了。”
“看来你还是对胜利信心满满啊。”张居正又忍不住讥讽道:“就如你刚才所说的,市民暴动再热闹,也是反太监,不反皇帝。地方官和军队,之所以保持中立,也是因为明白这不是要造反,而是在逼皇帝就范……如果皇帝果断断臂,放弃矿监税使、恢复新闻自由、为泰州派平反、甚至保证永远不收商税,你岂不抓了瞎?”
“如果皇帝真这样做的话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确实无计可施。”
“如果皇帝坚持强硬的话,你更难办!”张居正道:“天下的官员,虽然跟皇帝闹得极僵,但那毕竟是十几年的皇帝,大家没有换一个的想法。军队呢?去打个东厂衙门,还得趁黑天,换上老百姓的衣裳,打完了再偷偷摸摸的回去,这是为什么?因为他们心里再不屑皇帝,再向着你这位老恩相,也不敢去当那个叛逆。要是皇帝令他们平叛,他们最多放放水,但绝对不会倒戈的!”
“皇帝服软了,你还算能有些收获,但前提是没有秋后算账。”张居正与其说是嘲讽,不如说是忧虑道:“要是他不惜代价强硬到底,你可就鸡飞蛋打了。”
“你说的很有道理。”沈默却有些心不在焉道:“但木已成舟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”
“你!”张居正火冒三丈,怒斥道:“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?”
第九二零章 式(下)
- 南方各省相继起义的消息,自然早在第一时间,就传到了京城。人们都在惴惴的等着万历皇帝暴怒的反击——从以往的经验看,这绝对是一定的。
然而直到腊月里,宫里仍然保持着安静,只有几道要求各地民众保持克制,表示会严查太监不法之事的旨意下达各地,却更使得起义者有恃无恐。
明眼人一看都知道,这样的旨意一定是出自内阁的手笔,皇帝绝对不会说这种软趴趴的话的。
皇帝到底怎么了,朝野间猜测纷纷。但是大家都见不着万历的面,唯一能见到皇帝的首辅申时行,却又缄口不语,更引得一片议论声起,说什么的都有。
冬月二十八,是皇帝祭祀太庙的日子。祭祀祖宗天地,这在标榜以礼教治天下的明朝,是一件头等大事。万历身为一国之主,又以孝子自居,自当垂范天下,因此从来没有疏忽过。
但是这次,万历却派恭顺侯吴继爵前往代祭,同时让司礼监传达口谕:‘圣体偶因动火,服凉药过多,下注于足,搔破贴药,故由臣子代祭……’虽然描述的很荒谬,但也算是公开承认自己的健康出现问题。
大臣们……虽然朝堂上还剩的人不多,但有句话说得好,叫‘吹尽黄沙始见金’。到现在还留在朝堂的,那都是一等一的忠臣……忠臣愤怒了,他们见不到万历,便去找申时行算账,对他说道:“相公身为首辅,当使皇上的身体状况为天下所知,这样才能防止小人作祟,否则就是失职。”
申时行只好向群臣描述万历的病情,说是因为皇帝因为饮酒过度,头晕眼黑,力乏不兴,又用错了药,故而病情有些加重。不过不要紧,皇帝毕竟还年轻,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。
原来如此!大臣们回去之后,想起这些年皇帝隔绝外廷,不见大臣、不理政事。宫里偶尔出传来的,也都是关于他昼夜淫乐,沉浸于酒池肉林之事。所谓‘每餐必饮,每饮必醉,每醉必怒,日日歌舞,夜夜交欢’,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了啊!
但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,大臣们也没少劝谏,却全被皇帝当成耳旁风,哪里奏效过?在一片唉声叹气、愁眉不展之际,一个年轻的官员,认为之前大臣劝谏不管用,是因为怕惹到皇帝,故而太过避重就轻,不能震撼到皇帝的灵魂深处。只有像当年海公那样,抱着舍身取仁的信念,毫不留情的把皇帝骂醒,才能起到效果。
于是这位叫雒于仁的仁兄回家后沐浴焚香,一夜写就一篇震撼力十足的奏章,第二天郑重递到通政司。为了避免中间被扣下,他转身又将奏章,投给了京城最大的《京都日报》。
效果还真不错,当天傍晚发行的日报头版,便全文刊载了他的文章。
标题是夺人眼球的七个大字:《酒色财气四箴疏》!
‘臣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冒死上书,近闻皇上头晕眼黑,心满肋涨、饮食少思、寝不成寐、圣体尚软。此病药饵难攻,臣疏献四箴以谏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