潞王府中,已经乱成一团。
府上没有一个顾得上为大行皇帝掉泪的。从王妃到长史、从宾客到太监,都陷入了极度的亢奋。他们兴奋、他们焦躁、他们激动、他们着急……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通常来讲,一旦入了藩王府,无论是太监还是后妃,抑或文武属官,基本上就走进死胡同,剩下的年月,只能是混吃等死。
现在天上掉下个金疙瘩,本来已经绝望的众人,突然有了咸鱼翻生的机会,又怎能不紧紧抓住,患得患失呢?
然而潞王却躲起来死活不露面,把府上人急得呦,全成了热锅里的蚂蚁,唯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。
王妃、太监总管、长史、清客……以及一干头面人物,都指着他飞黄腾达了,哪能遂了他的意?隔着门苦口婆心的劝说,嗓子都干了,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。
“不会出事儿了吧?”太监总管李刚担心道。
“把门撞开!”王府长史苏志坚,当机立断道:“王爷得罪了!”
于是招来几个侍卫,一二三,嘿呦,一下就把门撞开!
门开了,大家一拥而进,却没有一眼看到朱翊鏐,第二眼才看到他全身裹在被子里,蜷在床上打哆嗦。
众人好容易把被子掀开,找到他的头,只见潞王涕泪横流、惊慌失措道:“不干我事,真不干我事!”
众人哪管他无病呻吟,这时候手快有、手慢毋,哪还有时间再废话!于是立即扑了上去,有的紧紧抱住人,有的解头换发式,有的宽衣解带往上套孝服,然后不由分说,塞进轿子里,簇拥着往紫禁城赶去。
与整个王府的鼎沸不同,后花园的炼丹房中,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肃杀。
炼丹房是内外两间,外间的丹炉封着,只有青烟袅袅,内间是此间主人的卧房。此刻摆着一桌简单的酒席,在座的有两人。
一个身材佝偻、满脸疤痕的老者,另一个竟是从上海死里逃生的邱义。
“看来这下子,我们要省事儿了……”老者的右手似乎也受过伤,哆哆嗦嗦的夹一片卤汁牛肉,溅出不少肉汁:“大龙头果然高明,把那老太婆看得透彻。”他的舌头似乎也不利索,说话声音含含糊糊,极不清楚。
“这个正常,儿子,终究比孙子更近一层。”邱义端起酒盅闻了闻,又搁下道:“何况她也吓破胆了,必不想重演那八年里的终日噩梦。””
“早知道你这样,我就不破费了。”老者白他一眼,端起他放下的酒盅,仰脖喝下去。
“嘿嘿,我可不敢碰你个老毒物的吃喝。”邱义不以为意的笑笑,从怀里掏出一包猪下货,挑一块猪肚扔到嘴里,大嚼起来道:“只是大龙头在宫中布置多年,下了那么多的功夫,最后用了这么个藏头露尾的法子,实在是不过瘾。”
“你不也是安全第一么。”老者笑笑道:“对于大计来说,过程并不重要,千刀万剐和毒酒一杯,结果其实都一样。大龙头确实有二十七种法子,使皇帝死于非命,其中九种查无对证。但惟独这种最安全,效果最好。”
“但过程才过瘾!”邱义又从怀里掏出个水袋喝一口。
“光图过瘾做不了大事。”老者孜孜不倦的教导道:“你得明白,做大事的人,名声必须要纯洁无暇,我们这些作恶事的,也得注意不为上面惹麻烦。”
“你真是一条好狗!”邱义半讽半夸道。
“彼此彼此吧。”老者不为己甚的笑道:“不好的狗,都被大龙头红烧了。”
“呵呵呵……”无趣的人突然讲个笑话,让邱义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,他再吃一块肥肠,突然压低声音道:“老毒物,你说我们替大龙头做了这么多事儿,会不会有一天会被……”
“有这个可能……”老者自斟自饮道:“狡兔死、走狗烹,自古如此!”
“……”邱义的脸色发白道:“那我冒险回北京,岂不是个错误?”
“大错特错。”老者点点头道:“你本该远走高飞的,还指望跟大龙头领赏么?”
“怎么,我们做了那么多,不就盼着这一天?难道没有资格享受荣华富贵么?”邱义的脸色更难看了:“大龙头要是对我们不仁,休怪我们不义!”
“你凭什么不义?”老者目光怪异的盯着他:“你甚至不知道大龙头是何方神圣。”
“但是你知道啊!”邱义热切的望着他道:“老哥,你把秘密告诉我吧,只要他们没把咱俩同时抓住,就不怕他们敢杀人灭口!”
老者低头寻思半晌,点点头道:“好主意……”
“那快告诉我,大龙头到底是何方神圣?”邱义急切道。
“好吧,以你的功劳,有资格知道,”老者扯动嘴角,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:“我就是大龙头……”说着从袖中露出一面漆黑的铁牌,上面刻着一个凶神恶煞的龙头。
“断龙牌!你真是……”邱义登时变了脸色,想要从座位上弹起,却发现自己的四肢,竟然完全失去知觉,狼狈的摔在地上,意识也开始模糊,断断续续道:“我怎么中得…毒……”
“下杯子记得,饭前要洗手,还有,吃饭还用筷子。”老者笑笑道。
邱义七窍流血,死不瞑目。
“你看,我说这些废话,对结果毫无影响。”老者佝偻着腰起身,费劲的把死透了的邱义拖到外间,打开炼丹炉的炉门,直接送了进去。然后把炉子投开,炉火便凶凶燃烧起来。
昨晚这些,老者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,面孔呈现青紫色。他缓缓跌坐在炉边,望着东南的方向,吃力的笑起来道:“呵呵……大人啊,我余寅虽然是郑家派到你身边的,但你才是我心里真正的主公。既然你下令,一个也不放过,那我就得坚决执行啊。皇帝已经死了,张四维这会儿应该去见他爹了,我抓紧时间,说不定还能和他搭个伴,问问他后不后悔……”
他的嘴角渗出紫黑色的鲜血,声音逐渐微弱下来:“肮脏的路,我已经帮你走完了,剩下的光明大道,可惜看不到了,真希望能看看,你将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度……”说完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。
果不出申时行所料,万历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朝野的高度注意,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。
在朝野强大的压力下,李太后不得不责令申时行、朱希忠等数名公卿大臣,调查大行皇帝的死因。
情况没有那么复杂,几乎半天就搞清楚了——万历皇帝的死因,是由于长期吸食‘阿芙蓉’,慢性中毒、病入膏肓所致。至于潞王所进金丹,其实本质上,与隆庆皇帝临终前所食用的丹药一类,都是一种春药性质的助火药,这种药含有红铅。可当时令人感到精力倍增,但是根本上却是要涸泽而渔,对于寻常人来说,只会感到虚脱头痛,将养几日就好了,但对于圣体大虚的万历来讲,只会加速他的死亡。
对于这个结果,李太后极不满意,因为这样的话,潞王脱不了责任,至少是有过失的,这样如何去安稳的继承皇位?这时,张诚找出了申时行的辞呈,李太后用上玉玺,直接发到吏部。
申时行是个谦谦君子,岂能受得了这份折辱?得知这个消息后,他不断的冷笑,自己为了朱家的天下掏心掏肺,这老虔婆却当成驴肝肺,这样很好,我也算臣道无亏,终于不用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了。
他当天回家收拾东西,翌日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京城,一刻也不肯停留。
第九二二章 归来(中)
- 申时行一离开,本就小猫三两只的大臣们,也就彻底没了发言权。
几位国公侯爷,向来都是油滑油滑的,见亲娘护着活儿子,自然不再坚持己见。
最后出炉的调查结果,万历皇帝的死因不变,但给潞王专门做了洗刷——潞王殿下奉旨进药,所进乃大有裨益温补之药,大行皇帝在服用后效果极佳,曾下旨奖赏潞王。最后万历驾崩,与潞王所进之药无关,所以潞王非但无责,反而应赏。
这下,潞王继位的障碍扫除了,李太后下达懿旨,命礼部迅速拟定大行皇帝丧礼并新君登极礼。
丧礼最关键的,拟定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。以万历皇帝一生的言行,当无美谥可得,对此礼部大臣们心中都是很清楚的,故而最初拟上的谥号是‘显宗恭皇帝’,谥法云:既过能改为恭,‘恭’在谥法中属于恶谥,适于无德有过之君。
李太后自然不愿儿子得此恶谥,在她的压力下,礼部不得不改为‘圣宗显皇帝’,这才算勉强过关。之后虽然大臣缺位、但朝廷各衙门是靠小官小吏维持运转的,加上京城还有两万太监,又有数不清捧臭脚的公侯勋贵,所以大行皇帝的丧礼,并新君的登极礼,也算办得热热闹闹。
新君登极后,发布登极诏书,宣布翌年改元,宣布大赦天下……包括各地起义民众,一切罪责既往不咎。但显然登基不稳的新君和太后,比先帝还需要太监们的支持,故而在诏书中只字未提‘矿监税使’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