柔娘沉默不语,那晴翠便先道:“后晌府里来了新管家,说是侍郎大人新搬过来了,有愿意留下的,便明天去找他重签一份卖身契。”
“你想留下吗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“不想。”这个女孩心直口快,藏不住事儿,小嘴叭叭道:“唱戏的都道:‘一朝天子一朝臣’,就算留下来,也只能干些粗活累活,何必作践自己呢?”
沈默笑道:“那你想怎么办?”
“奴婢在杭州城有个表姑,她在宝通源的女装店里做掌柜,早就说等我契满了便过去跟她干。”晴翠对未来还是很有信心的:“听说大老板也是女的,奴婢就想去她那了……只是,还有个难题没法解决。”
沈默点头笑道:“说吧,我给你解决?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,只是晴翠乃是大同人氏,并没有杭州的户籍。按照官府规定,工厂店铺都是不能收的……当然也有贪图便宜的老板会收,可一旦被抓到,就得罚钱坐牢,实在是很危险的。
所以在临别的时候,晴翠便想请沈默给解决一下这个问题。虽然大明律不准随便改动户籍,但一百七十多年过去了,早年间的制度早就千疮百孔,有的是窟窿可以钻……事实上,除了读书人的户籍大家都盯着之外,其余人等想要换个户口还是很简单的。
沈默问明了她那表姑、表姑夫的名字、户籍,便写一个条子道:“你把这个给你那表姑,让她拿着去县衙,说要将你过继为女就行了。”他原先的巡察使是只能看不能说,毛权力都没有,自然不敢如此托大。但现在他成了浙江巡按,除了代天巡视的权力不变外,而且看谁不顺眼都可以参他一本,就连巡抚、布政使这些方面大员也得小心伺候着他,至于县里更不用提了。
所以当晴翠小声问道:‘万一他们为难我们怎么办?’沈默很豪气的摆摆手道:“不会的。”
沈默又命沈安取来一封银子,足有五十两沉,算是给晴翠的临别礼物。
晴翠欢天喜地的给沈大人磕头,没口子道:“大人您真好,奴婢这辈子都会供奉您的长生牌位的。”
沈默摇头笑道:“可千万别,我渗得慌。”便看一眼柔娘道:“柔娘,你呢?”
“奴婢,奴婢……”柔娘嗫喏着说不出话来,沈默见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,便挥挥手,让晴翠先行退下。
屋里只剩他俩,柔娘紧张的攥着衣带,将小手勒的发白都不自知。好在沈默耐心向来很足,终于等到她如蚊鸣般开口道:“大人……身边没有个伺候的。”
“沈安啊。”沈默轻声道。
“他不行,又懒又馋还好色,怎么可能照顾好大人呢?”柔娘微微抬起头道……也不知道沈安听了,会不会感到羞愧呢?
反正沈默大点其头道:“等我考完科举了,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打发回老家。”
柔娘根本没心绪听他说笑,一下跪在地上,鼓足勇气道:“奴婢可以给大人洗衣做饭、铺床叠被……”说完便垂首闭上眼睛,仿佛等待宣判的一般。
有一个柔美的女子跪在他的面前,轻言细语的央求着要跟他走,沈默如果不动心,就连黄锦都不如。他也闭上眼睛,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……屋里安静的针落可闻,甚至连柔娘稍显急促的呼吸声都能听见。
最终沈默睁开眼睛,摇头道:“不行。”
柔娘的心尖仿佛被针扎一下,惶然睁开眼道:“奴婢没有非分之想,我可以起誓,这辈子都不会……”却被沈默伸出手,轻轻按在她的唇边,轻声道:“实话实说,你温柔美丽,体贴悉心,更为难得的是知书达理,还很善良。如果说我不喜欢你,那真是鬼都不信……”
“那为什么?”柔娘的眼眶中已经蓄满泪水,如雨后的芙蓉一般。
沈默收回手,叹口气道:“正因为你如此惹人怜爱,我才不会让你跟着我……实话跟你说,我已经有一个心仪的女子,这次回到绍兴,就会去上门提亲,所以我不可能娶你……”
“奴婢身贱如泥,从没奢望过那个,”柔娘泪珠涟涟道:“我只想跟着您,可以不做侍妾,只当一辈子侍女也无所谓。”
“那怎能无所谓?!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这样我当然愿意了,可你的未来怎么办?就算不为自己考虑,你也要想想自己将来的孩子怎么办?”大明律载有明文,为奴为奴者,三代不得应科举。
“原来大人是嫌弃奴婢了……”柔娘一下子没了精气神,她这才想起,自己原来连孩子都不配有。
“胡说八道,我能让你一直这样下去吗?”沈默一摆手,恼火道:“先听听我对你的安排,我会派人悄悄把你送回绍兴,在那里你将成为一个大户人家的义女。过得一两年,再找一个殷实的好人家,风风光光的把你嫁过去,你觉着这个安排如何?”
柔娘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,紧咬着嘴唇道:“那,那等过两年,奴婢再去找大人……”说着抬起螓首,眸子中满是坚决道:”如果您连这都不答应,奴婢就哪也不去,一直死皮赖脸的跟着您……”
沈默面色复杂的笑笑,把她拉起来,端详着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道:“我一直觉着,美好的生命应该得到美好的结局。”说着叹息一声道:“既然我给不了,那就应该让你在别处得到。”
第二零三章 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
听沈默这样说,柔娘哭得更厉害了。
沈默想了想,心说:‘她定然是面皮太薄,不好意思转变这么快。’但他相信,没有人会放着端端的正妻不做,巴巴的给别人当侍妾的。
其实沈默心里也很矛盾,因为人都是有占有欲的,恨不得天下的美好都归自己。然而在那个飘然落雪的夜里,他已经夸下海口,要帮柔娘出苦海,这会儿又怎么好意思改口呢?
红烛高照,灯花劈啪作响。不知过去多久,柔娘渐渐止住了哭声,红着眼睛抬起头,对沈默道:“让奴婢给大人唱个曲吧……”
沈默点点头道:“我洗耳恭听。”
柔娘便从墙上取下琵琶,在圆杌上坐下,转紧琴轴,抱在怀里,侧面低首,神情幽怨哀愁。沈默赶紧侧过脸去,不敢看她。
只听柔娘拨动琴弦,试弹了几声,还没有形成曲调,便已经弦弦凄楚、声声悲切,将沈默的一颗心牢牢揪住。
稍稍的停顿之后,柔娘便低着螓首,双手在琴弦上行云流水一般抚拢,柔软细腻的曲调便如清泉一般流淌而出。随着她手法的千变万化,琴声也跟着或是悲哀、或是欣喜,或是忧伤、或是迷茫,将芳心中的无限的往事,痛快淋漓的展现在沈默面前。
听到那琴声清脆如黄莺在花丛下宛转鸣唱,沈默仿佛看到柔娘幸福的少女时代,是那么的无忧无虑,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。
然而琵琶声在最欢快的一刻突然变得嘈嘈如暴风骤雨……平明里天降横祸,她的父亲惨遭冤屈下狱,一家人登时陷入无比的惶恐之中。没多久琵琶声好似银瓶撞破、水浆四溅……父亲斩首弃市,兄弟发配充军,母女俩也被送入教坊,自此再无相见之期。
柔娘终于轻启朱唇,凄声唱道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。无力笑北风,一任冬雨催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唯有香如故。”她一边唱着一边泪雨滂沱,那段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的日子,让她不堪回首,也改变了她太多太多。
她将自己的全部感情,统统寄托在这首曲子中,在这一刻,曲子就是她,她就是这首曲子……饶是沈默心志坚定,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只好跟着她一起落泪。
渐渐的,琵琶声如泉水冷涩般开始凝结,曲子也不再如起先那样悲怆欲绝,但另有一种愁思幽恨暗暗滋生。只听柔娘宛转唱起第二段道:“教坊脂粉喜铅华,一片闲心对落花。旧曲听来犹有恨,故园归去却无家。云鬟半绾临妆镜,两泪空流湿绛纱,安得江州白司马,樽前重与诉琵琶。”
唱的却是她这几年,如笼中鸟一般舒适却空虚,安逸却时刻提心吊胆的生活,她是多么渴望逃出这樊笼,找到属于自己的春衫司马呀。
很突然的,她的指法一变,琵琶声中变增添了些许暖意,仿佛寒冬渐渐过去,凝结的山泉开始划动,终于重在山间中流淌,整个世界也恢复了了生气。
伴着那越渐欢快的琴声,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,便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的面前,虽然未曾销魂,却无比温馨,让沈默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……将视线重新转回柔娘的面庞,只见她姣好的容颜上带着点点泪痕,更显得清丽难言,楚楚可怜,任凭他心如百炼钢,也终要化成绕指柔。
这时柔娘抬起螓首,大胆的迎向他的目光,沈默再也无法避开,只好与她四目相对。
柔娘就这样目不转瞬的望着他,剪水双瞳中含着三分泪水、七分柔情,弹出的琴声也变得如一汪春水般温柔,只听她再次开口唱道:“常羡人间琢玉郎,天教分付点酥娘,自作清歌传皓齿,风起,雪飞炎海变清凉……”
沈默一听便呆住了,这是苏东坡写给那位柔奴也叫寓娘的曲子,他当初还拿来取笑柔娘。柔娘当时坚决否认,现在却唱了出来,其中所含的情意,远超出沈默的预料,他轻声道:“我是注定要四海为家的,给不了你最需要的安宁。而且对于将来要娶的那位小姐的性情,其实我也不甚了解,万一是个表里不一的悍妇怎么办?”
却听柔娘唱道:“万里归来年愈少,微笑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试问岭南应不好?却道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
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。
沈默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柔娘,但态度已经不再那么坚决,他对她说:“咱们先按照原先说的办,你再仔细想想,大抵过上一年半载,就会发现今天是十分的冲动可笑。”
柔娘冰雪聪明,自然能听出沈默的潜台词,终于破涕为笑道:“奴婢全凭大人吩咐,但现在就可以知会大人,就算所有人都觉着奴婢冲动可笑,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变的。”
沈默深深看她一眼道:“到时候再说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