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167节

徐渭揉着发胀的脑袋,苦笑道:“我这就算是上贼船了。”

沈默起身去烧水,回头问道:“你怎么看这个人?”

徐渭沉吟片刻,方轻声道:“此人深接纳、擅权变,无书生迂阔之弊。但此人不惜声名,只求目的,不择手段。这样的大僚在士民中不会有好的印象。”说完又补充道:“但这种人,才有可能办实事。”

沈默点头表示赞同道:“确实,他心机太深,好用权术,实在不是良友。但有担当,重实效,不具诽谤,深通军务,正是抗倭统帅的不二人选。”

等着水烧开的视乎,徐渭突然一拍脑门,怪笑道:“兄弟,这里有封信,是一位小姐托我转交给你。”便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淡粉色的信笺,递给沈默道:“快打开观摩观摩吧。”

沈默却眼皮都不抬道:“要看你就自己看,反正我是没兴趣。”

“这是你说的啊。”徐渭眉开眼笑道:“那我就鉴赏一下,咱们绍兴才女的文采。”看沈默还不动容,气得徐渭一咬牙,真真撕开那信封,从里面拿出信纸,便大惊小怪道:“折成方胜形啦。”

这时候水开了,沈默径直起身去提壶倒水,洗脸漱口,就听徐渭在边上怪叫道:“我可真念了。”见他依旧没有反应,徐渭便大声念道:“天上明月,阴晴圆缺人难全。若似月轮终皎洁,不辞冰雪为卿热。偏那红丝剪不断,燕子依然,软踏帘钩说。唱罢严冬,春丛认取双栖蝶。”

读完了,徐渭热泪盈眶道:“多么好的姑娘啊……我怎么就碰不上呢?”

沈默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,他洗完脸,擦干净道:“那你就去找她吧。”说着拿起自己的大氅暖帽便往外走,走到门口时,他才回头道:“告诉那写信的,既然今生无份,就不要再枉费多情了。”
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徐渭挠挠头,骂一声道:“真搞不懂。”但那边吕小姐还等着回信呢,他只好提笔写个字条道:“伊欲将心比明月,奈何明月照茅坑。”送回去给那吕小姐,让她不要再白费功夫。

沈默回到家里,沈京正在等着,对他说老爹有请。

沈默便去后堂脱去带着酒气的袍子,换一身干净衣裳,跟着沈京上了车。

在车上他也不问沈老爷的事,而是关心起沈京的学业来:“国子监的恩贡的办下了么?”

“一千两银子年前就交了。”沈京有些气恼道:“可提学大人偏偏拿乔,下个告示说,鉴于往年解送贡生质量不高,有碍浙江的文声,所以一应选拔恩贡生,都得先去杭州集中授课半年,考试通过方可成行。”

沈默笑道:“能学点东西总是好的。”

“恐怕毛都学不着。”沈京愤愤道:“这不是第一次了,有前辈告诉说,这不过是提学大人敛财的手段罢了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他们说,每当开课的时候,提学大人便会来训话,讲一段论语。”沈京便摇头晃脑作学究状道:“十五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知天命。六十而耳顺,七十从心所欲、不逾矩。一上来就是死要钱。”

第二一四章 症结所在

“我听着挺好啊。”沈默笑道:“怎么个死要钱了?”

“这里面是有隐语的。”沈京没好气道:“实际上是一份价目表。”

“怎么讲?”

“十五志于学,意思是只要想上这个学,先拿十五两银子报名费,不然免谈。”沈京道:“交完这个再交学费,交三十两的学费的,只能站着听课,所以叫‘三十而立’。”

沈默捧腹笑道:“我要是交四十两呢?”

“四十不惑嘛。”沈京一本正经道:“交了四十两银子的人可以发问,直到你没有疑问为止。”

“那五十知天命怎么讲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交了五十两银子,那你就可以提前一天知道考试的命题了。”

“六十耳顺?”

“能出得起六十两这个价格的人,不管多么不听话,先生也不会骂,保准让你耳顺。”

“那七十两的待遇我就知道了,”沈默笑得眼泪都出来道:“只要交了七十两银子,你上课想躺着坐着或来与不来,都随你高兴,先生也不算你违规,对不对?”

沈京愤愤点头道:“你说他是不是穷疯了?”沈默很严肃道:“那就交三十两,自带马扎去上课,让他少赚四十两。”

“算了,还是交七十两吧,我可受不了那份罪。”沈京撇撇嘴道。

“人家就是抓准你这种富人心态了。”沈默笑道:“想不发财都难啊。”两人笑骂一阵,便到了沈家台门。沈默注意到,大门已经重新大开,下人甚至还在往门上挂花灯,准备迎接上元节…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。

但当进去书房,看到坐在摇椅上的殷老爷时,他却惊呆了,仅仅十天不见,老爷子的便已经须发花白,再也不复原先儒雅风流的中年模样。

看到沈默错愕的表情,沈老爷勉强笑笑道:“拙言,来大伯身边坐。”

沈默便依言坐下,黯然道:“大伯,您……不容易啊。”即使没有亲眼看到,他也能体会到这位大家长的艰辛。

沈老爷缓缓摇头道:“为了这一大家子人,受多少委屈、多少诽谤,都是值得的。”便叹口气,幽幽道:“我已经把你师父从族谱上除名了……”

“情况……有这么严重吗?”沈默瞪大眼睛道。

“赵文华给了个准信,北京那位小丞相,这次准备杀鸡儆猴了,就连陆都督的面子也不给。”沈老爷说着说着,便流下两行泪来:“你师父也早料到了,他在出门之前,已经给你师母写好了休书,跟三个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……也把你开出门墙,他是彻底的净身出户,不打算活着回来了。”

沈默黯然了……刑部的大牢肯定阴暗潮湿,肮脏难捱,就算是不杀头,在里面蹲一阵子也要出人命的。

两人长吁短叹一阵,沈老爷又问起,沈默这一年的打算。

沈默轻声道:“先去杭州吧,打算吗?就是平平安安的。”

“平安是福啊。”沈老爷深有感触道:“拙言啊,如今咱们家如履薄冰,你不得不处处小心,少出风头。”说着又怕他少年心性觉着委屈,便安慰道:“留得青山在、不愁没柴烧,相信大伯,会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的。”

这就是两人处世态度上的不同了,遇到这种狂风暴雨时,沈默想的是迎难而上,冲出雨云,飞到永晴的高空上去;而沈老爷却想着暂且收敛羽翼,躲在窝中等待雨过天晴。沈默知道这就是代沟,所以他很聪明的点点头,闭上嘴。

沈老爷又让他好生用功读书,不必担心举业受到影响……严阁老就是管得再宽,也不会过问一个省里的乡试情况:“只要你能蟾宫折桂,再考他个解元出来,你得前程就是铁打的了。”沈老爷不无得意的笑道:“浙江乃全国文魁之地,你若能夺得四连冠,谁敢在会试中不取你?等着被天下的唾沫星子淹死吧!”

沈默却没什么信心,小声苦笑道:“实不相瞒,孩儿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工夫看书,前些天想温习一下,却高低看不进去了。”还给自己下个结论道:“这颗心浮躁了,静不下来。”

“必须静下心来!”沈老爷比他还着急,拍着沈默的胳膊道:“千万不要以为中了小三元,就一切无虞,再也不用功了……要知道,是科举试与童生试是不一样的。”

说着给他讲解道:“大伯有一位同年,从十四岁开始考试,一直考到四十二岁才勉强中了秀才。入泮后,就像这回一样,刚好又是乡试年,他便一试而中举,联捷而入词林,前后总共才一年多的时间。在琼林宴上,他于感慨之余,做了一副对联曰:‘县考难,府考难,道考尤难,四十二年才入泮。乡试易,会试易,殿试尤易,一十五月已登瀛。’这绝不是个别现象,所以不是什么时来运转,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吗?”

沈默摇摇头,便听沈老爷道:“因为童生试考小题,科举试考大题,小题要东拉西扯,牵强附会,才能猜出题意,对于那些脑子不太灵活的考生来说,当然是难上加难,十分吃亏,连年不中也就不奇怪了。但从乡试开始,一律用大题命题,大题题意完整明确,不用费心思去猜,却要比对经义的理解,文笔的老道。这样一来,反而是读书时间越长,下得功夫越深越好……”

沈默的面色终于郑重起来,缓缓道:“您的意思是,从乡试开始,那些功底深厚的老前辈,就显示出厉害来了?”

“不错,”沈老爷颔首道:“你这样的少年郎,虽然天资聪颖,但年岁还没有人家用功的时间长,要是还不努力怎么行?”

沈默发现沈老爷与沈炼完全两种风格,老师是那种,你必须去这样做,做好了才告诉你为什么的。却不如沈老爷这种摆事实、讲道理,更让他觉着心悦诚服。

见他终于服气了,沈老爷呵呵笑道:“当然你也不比妄自菲薄,你举业已臻大成,若是在平时,点个翰林都是没问题的。”

首节上一节167/1455下一节尾节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