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187节

沈默心说:‘方才还把我夸得天上地下独一份,怎么一转眼就又质疑起我配不配来了?’却也知道老头子纯属报复,自然不跟他计较,假装寻思一会儿道:“我觉着……我还行。”

“你说行就行?”殷老爷吹胡子瞪眼道:“从古至今,你几时见不是进士的人,被称作人中龙凤的?”

沈默心说:‘那孔夫子也不算了。’便陪笑道:“您老放心,小婿我一定刻苦攻读,争取今年中举人,明年中进士。”

“雪山不是堆得,牛皮不是吹的。”殷老爷板起面孔道:“咱们丑话可说在前面,你要是中不了举人,就别指望我会收下聘礼;要是中不了进士,就别指望把我女儿娶回家。”说着便起身道:“可记住了?”

沈默道:“记住了,”见殷老爷往外走,他赶紧道:“吃完饭再走吧?”

殷老爷的脚步明显停顿一下,但接着还是继续往前走,直到门口时,才丢下一句:“看你的诚意了。”便不回头的离开了。

沈默苦笑道:“还真会趁人之危哩。”便吩咐铁柱再去灵隐寺买一份,趁热送去梅墅,别耽误老头子吃晚饭。

到了晚上,铁柱回来了,一脸苦相对沈默道:“大人,那边老爷子说,这种孝敬要成为常态,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
沈默叹口气道:“那就送吧,每天都送,直到吃腻了为止。”

“每天都送?”铁柱脸皱如菊道:“您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,这一桌素席就得八两银子,这钱足够上楼外楼点一桌体面的了。”

“这么贵?”沈默大吃一惊道,他现在虽然是浙江的巡按监军道,但毕竟不是地方正印官,一点油水都没有。而且因为差事的性质,也没人敢给他送礼,所以除了那点俸禄之外,便只有朝廷每年拨给巡按的一百两,给监军的二百两办公费。若不是胡宗宪豪爽慷慨,每月还拨给他一百两补贴银子,他光养那帮手下,都会入不敷出,得吃去年攒下的老本。

有道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,沈默有些心虚道:“那就隔一天送一次吧……我再写封信,你派人回绍兴一趟,问老爷子要个一两千两救急。”都出来当官了,还问家里要钱,真是太让人尴尬了,想了一晚上,沈默都不知该怎么跟老爹开这个口。

不过翌日一早,难题便解决了。殷小姐派人送了一封信来,沈默打开一看,纸上有两句道:“无需操心身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。”后面还附有一张见票即付的官票,数额是……五千两。

沈默掐着指头算了半天,也不知道五千两是多少,便问送信进来的铁柱道:“五千两银子是多少啊?”

“每天给殷老爷送灵隐寺最贵的素席,可以送两年。”铁柱很直观道:“如果隔一天一送,可以送四年。”

“那么说这就足够了?”沈默顿时高兴起来,他一晚上踌躇着,不知道怎么跟老爹开口要钱,现在殷小姐便给送来了,解了他一个大心病。只听他欢喜道:“这么说我以后都不用为钱奋斗了。”

铁柱这个汗啊,小声道:“殷小姐钱只能一时救急,大人是一家之主,将来还得靠您啊。”

沈默却浑不在意道:“让我守着聚宝盆要饭?是你傻还是我傻啊?”说着呵呵笑道:“娶了这位好媳妇,至少将来我不会被别人的银弹攻势打败了,这真是可喜可贺啊。”便提笔刷刷写了一行字道:‘这辈子当个好官坏官不敢说,但有你在,我一定会是个清官了。’装进信封道:“去,让那送信的带回去。”

铁柱的额头一阵阵冒汗,沈默关切道:“怎么,你不舒服吗?”

铁柱赶紧擦擦汗,小声道:“感情您也不排斥当贪官啊?”

沈默翻翻白眼,笑骂道:“一切皆有可能,除非你们都滚蛋。”

铁柱想想也是,便讪讪笑着退出去。

从那天之后,殷小姐便不再如原先那般假装不熟,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安神补脑的名贵汤品,据懂行的管事说,这用料都是价比黄金的。为了让他专心备考,殷小姐还把阿蛮接了过去,好在小女娃十分喜欢这位漂亮且有很多好吃的姑姑,便暂时跟着殷小姐住了。

但殷小姐也有她的矜持,自从那次梅园相会之后,便不再露面,沈默约她去踏青也不肯。沈默知道这是因为两人的姻缘起于情非得已,所以她生怕被自己看轻了。既然了解了伊人的心事,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,便想要宽慰她一下。

但这话说直白了就显得太自傲,所以必须说委婉点,想了又想,他看到窗外的荷叶已经翠挺,便亲手折一枝,出一个上联道:‘因荷而得藕’。又让人从院中摘下一篮新鲜杏子,用那青翠的荷叶盖上,给殷小姐送去……他相信以殷小姐的灵气,肯定会明白自己意思的。

却说殷小姐拿到那篮盖着荷叶的杏子,再看看那句废话一般的‘因何而得藕’,便明白‘荷’是‘何’,‘藕’是‘偶’……所以其实是‘因何而得偶?’是情郎在问‘咱俩是怎么在一起的呢?’

再看看那篮子诱人的杏子,一句下联自然浮上眼前‘有杏不须梅’,冰雪聪明的殷小姐,马上明白了情郎的意思,是命运把咱们连在一起,才不需要媒人的牵线……‘有幸不须媒’。

“因荷而得藕?有杏不须梅。”反复品味着这两句话的意思,殷小姐的芳心越觉温暖,情郎如此善解人意,温柔体贴,得夫如此,今生何求?她是越想脸越红,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他那里去,向他诉说自己的爱慕之情。

但风一吹,她又清醒过来,看看墙上的黄历,发现距离科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此时寸金难买寸光阴,又怎能去分散情郎的精力,浪费他的时间呢?便让丫鬟给沈默送去四句道:“君问佳期已有期,学海无涯争朝夕;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金榜题名时。”意思是,我知道你的心了,你就好生用功吧,等考完试咱们再玩。

沈默看了殷小姐的信,便不再约她出来,更加用功读书开了。到了四月里,王、唐、瞿、薛,以及诸大家之文,历科程墨,各省宗师考卷,肚里记得数千篇,感觉可以下笔有如神了,便命手下简单收拾些行装,准备回绍兴参加科试……并不是所有生员都可以参加乡试,须得先在学里考过,绩优者方能录科……也就是获得考举人的资格。

先去梅墅跟殷老爷辞行,老爷子虽然还有些磨不开脸,但是现在考试最大,唯恐影响到他的心情,还特意设了一桌酒席给他饯行,临了塞给他两千两银子的官票,说是做盘缠用。

辞别了老丈人,沈默离开西溪,他准备去杭州城搭船回去,但在这之前,还得先去西泠桥边见见朝思暮想的人儿。

第二三七章 莼鲈之思

虽然说四季景色皆不同,但谁也不得不承认,真正的美景是属于春天的。被压抑了一冬的生机喷薄出来。只见苏白两堤,桃柳夹岸。两边是水波潋滟,游船点点,远处是山色空蒙,青黛含翠。此时走在堤上,你会觉着一草一木,一山一水无一不美,即使最悲观的人,也会有些新的希望产生。

沈默骑一匹青骢骏马,穿一身湖绸春衫,踏着粉底的轻云快履,头发用丝带简单的拢在脑后,更显得眉目清朗,神态洒脱。见到他这番打扮,路人纷纷侧目,有些人看得两眼发直,也有些人交头接耳,窃笑不已。

声音虽小,却抵不过沈默的耳朵尖,他能隐约听那些人说道:‘看看,又来一个想寻苏姑娘的呆子。’‘不过他真得好像阮郁,很有名门公子的范儿。’‘再像有什么用,现在世风日下,女子都变得俗不可耐,他是不可能再碰上小小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好女子了。’‘所以归根结底,他还是个呆子,只不过是个比较帅的呆子。’‘那岂不是帅呆了?’

听着那叽叽喳喳的议论,沈默忍不住老脸微红,但来既来了,便要安之,落荒而逃更惹人笑话。抱着这个信念,他硬着头皮往西泠桥头行去。

行到西泠桥头,便见一辆油壁香车,从远处缓缓行来。‘看来她也不是道学小姐,看来将来的生活不会无趣了。’沈默心中欢喜,便催动青骢马,快步迎了上去。

见到他迎面驶来,那香车却不紧不慢,到了他面前也不停下,沈默勒住马缰,正在怀疑是不是认错人了,那擦肩而过的马车上,碧纱帘轻轻掀起,一张琼姿玉貌、娇媚动人的俏面便出现在沈默面前,不是殷小姐又是哪位?

只见殷小姐朝他促狭一下,便放下窗帘,继续往前驶去。沈默不禁喜出望外,拨转马头,一路紧跟不舍。

还在嘲笑那‘帅呆公子’的闲杂人等,便见他真得找到了一辆油壁车,并成功展开尾行,再看那油壁车的碧纱帘中,分明勾勒出一个婀娜有若云中仙子的女子……人们不禁瞪大了眼睛,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只觉这一刻时空交错,阮郎和小小真的成双穿越,来到千年后的西泠桥畔。

妾乘油壁车,郎骑青骢马;何处结同心?西泠松柏下。

油壁车带着青骢马,离开了人来人往的湖滨,穿过了松柏浓荫,沿着林间小径,到了一处花遮柳护之下,鸟雀啁啾,景色清幽的静谧之处。

车夫和仆妇下来,去四周为小姐放风,也给这对璧人留一片独处的天空。

沈默翻身下马,殷小姐掀开车帘,两人相视而笑,都在回味方才的出格举动。

过了一会儿,沈默微笑道:“觉着这次的安排怎样,有没有惊喜的感觉?”

殷小姐摇头道:“惊恐倒是真的,总怕有人把你认出来。”说着忍不住笑起来道:“模仿小小和阮郁相遇,亏你想得出来。”笑如梅花吐蕊,让沈默不禁一呆,回过神来,他嘿嘿笑道:“生活太无聊了,总要找些点乐子才好玩。”说着笑道:“还以为你会把我领到松柏林下呢。”

殷小姐摇头道:“松柏森严,太过冷意,不是女子该亲近的东西,小小却唯独喜欢,也许才因此红颜薄命吧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人家不想像她那样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沈默哈哈大笑道:“我们都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。”便很谦谦君子的伸出手,笑道:“小生请小姐下车。”

“叫人家若菡。”殷小姐展颜一笑,便扶着他的手,款款下了马车。

“若菡,你可以叫我拙言。”沈默眯眼笑道,趁势握紧了殷小姐的玉手,让她抽也抽不回去。

殷小姐尝试几次,都徒劳无功,只好任由他握着,给他个美好的白眼,小声道:“你不是好人。”

沈默嘿嘿笑道:“做好人就不能牵你的手,所以我不做好人。”牵着殷小姐柔软的小手,一阵阵销魂的感觉便从掌心,他轻声道:“知道吗,这一刻我好像握住了全世界。”

殷小姐的身心都酥麻了,她终于鼓足勇气,反握住沈默的大手,小声道:“我也是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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