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令大人比原先那李县令年纪还大,因是个举人出身,熬了许多年才出头,早就磨得一团和气,更何况又是对着解元家,自然是和蔼无比,连声道:“这么大喜事,沈老爷定然是要收拾情怀的,咱们先等着就是。”
面对着和蔼的县太爷,沈安颇有些手足无措,好在这时,另一位沈老爷,沈京他爹来了。许知县一见到致仕的进士老爷,忙不迭要行大礼,却被沈老爷赶紧扶住,呵呵笑道:“县尊切莫如此,咱们还是平辈相交吧。”便吩咐带来的人开始忙活,请许县令到堂屋内,分宾主坐下。许县令道:“待会儿有上千人过来,若是府中招待不下,可以移至县衙,不必客气。”
沈老爷却自信笑道:“大人只管安坐,没有问题。”经过去岁迎接钦差的一番折腾,他家的下人也算是经验丰富,不用操心了。
沈贺也听到动静,赶紧擦干眼泪,收拾情怀,待要把自己的文书也搁进那黄梨木箱里,心下却又觉着不配。踌躇片刻,转念一想道:‘他就是考中了状元,也是我生的,我不配谁配?’这才释然,将文书搁进箱子里,一并锁好,将钥匙贴身收了,这才整整衣冠,从容迈步出来。
沈安一直瞅着呢,一见厢房的门开了,便叫道:“我家老爷出来了。”
里面的许知县迎出来,朝沈贺深深一礼,沈贺乃是八品小官,虽然在府里平素里做事,但见了县令大人依旧是要下跪的,现在见徐知县朝自己行大礼,吓得他赶紧要跪,却听那知县道:“恭喜沈世兄,贵公子高中头名解元,本县与有荣焉。”
听到这话,沈贺本已经蜷曲的膝弯,竟神奇的直了起来,脑子嗡得一声,心里欢喜的炸开了花,咧嘴嘿嘿笑道:“竟是解元?竟是解元!”沈安见老爷失态,赶紧偷偷戳他。好半天沈贺才回过神来,气度威严的训斥他道:“体统,注意体统!”
这才给许县令还礼,却变跪拜为作揖,声音也没了惶恐道:“大人切莫多礼,快起屋里坐。”
“沈世兄请。”双方推让半天,最后还是携手进屋,分主宾落座,沈贺又像大兄行礼道:“原来大哥也在。”
沈老爷呵呵笑道:“你生得好儿子,给咱们沈家争光了。”沈贺忙谦虚几句。
沈安上茶,轻啜一口搁下茶盏,许县令先攀谈道:“世兄同在桑梓,一向有失亲近,实在是大大的不应该。”
沈贺笑道:“在下久仰堂尊,只是无缘,不曾拜会。”许县令只是举人,他儿子却是解元,将来毕竟两榜题名,登时比许县令高出一截,自然不能再失了体统,让人笑话。
这是大明朝的游戏规则——上下尊卑只看科场出身,是以虽然沈默之前便穿麒麟服,任浙江巡按,但没个正经的出身,他爹见了县令该跪还得跪。就算他自己,也没什么地位可言。但现在一旦高中,马上就连带着老爹的地位,也在举人出身的许县令之上了。
所以许县令也不觉有何不妥,反倒要倒过来攀亲道:“适才看见题名录,贵公子房师东山县马公,乃是在下的同年。所以算起来,我与您还是亲切的世弟兄哩。”
沈贺脑子比较迂,也没搞清楚这七扭八拐的关系,只好随口应承道:“犬子侥幸,实是有愧。却幸得出贵同年门下,实在欣喜。”
正在攀谈间,便听外面敲锣打鼓热闹起来,沈老爷笑道:“报喜的来了,咱们出去迎喜吧。”三人便联袂出去,此时天已经很黑了,院子里却点着无数火把,亮若白昼。
那些报子见到站在屋门口的三人,知道其中必有解元郎的爹,赶紧纳头便拜,高举着牌匾道:“小得们恭喜贵府沈老爷,蟾宫折桂,独占鳌头!”此处的‘沈老爷’,非阶上站的两个,乃是杭州那位小沈同学。
沈贺看着那块金字牌匾,上面偌大的解元二字,又一次老泪纵横了。沈老爷和许县令见状,赶紧招呼报喜的和随喜的坐下,开席吃酒。
前后院子摆了三十桌,还有许多人站着没处坐,只好再在邻家摆下席面……倒不愁没有酒肉供应,因为县里的酒楼饭馆,不用去招呼,便将酒菜流水价的送来。
沈贺也恢复过来,便在县令大人的陪同下挨桌敬酒,正在欢宴不夜天时,就听外面一声通报道:“山阴吕县令来贺!”
第二五五章 当大爷?谁不会!
见吕县令出现,院子里的喧哗声登时压低许多,变成如绿豆蝇一般嗡嗡嗡,绍兴府的人们可全知道,解元郎当初差点成了吕县令的女婿,方才还有不少人在感叹,吕县令无福消受这‘高婿’呢。
说曹操,曹操到,想不到吕县令竟然来了,大家纷纷偷眼打量着他,纷纷小声议论道:‘这位来干什么?’‘不会是要峰回路转了吧?’当初为了吕小姐的名誉考虑,沈家对外说,是自家主动退婚的,但无论如何,吕县令名声都受到了影响,尤其是在会稽县,人们都对他这种‘趋利避害’的君子行径嗤之以鼻。
感受到周围不太尊敬的目光,吕县令老脸不禁发红,好在夜里看不清面色,不然非得掩面而走不可。他早知道此番过来,是要受点尴尬的,但终究还是在本县的庆贺宴席结束后,决定过来一趟。
时间退回几个时辰前,吕县令中午便在山阴县衙中张灯结彩,与他那七品夫人一道,宴请本县的功德父母……可见只有儿子中了举,爹娘才算有功德,否则便算是造孽吗?不得而知。
他是进士出身,自然不必如许县令那般‘轻贱’,只需在府衙摆上龙门宴,静候功德父母前来既可……所以许县令才会对沈老爷说:‘不如去县衙摆席’云云,却是有不想被吕县令比下去的意思。
起初吕县令只开了四桌席面,谁知报喜的越来越多,只好再加席面,到了傍晚时,已经有八桌之多,乐得吕县令合不拢嘴。借着和夫人去后堂更衣的功夫,眉开眼笑道:“一次中这么多,上面不会没有表示的,”说着又摇头晃脑道:“这次连徐渭都中了,可见我时来运转,要往上挪一挪了。”
吕夫人却不像他纳闷高兴,有些郁卒道:“官迷!闺女都不认你了,明儿我也回娘家,你就抱着你的大印睡吧。”她的娘家是极硬的,所以向来不怕丈夫。
吕县令果然不得发作,只是闷声道:“女人家懂什么?如果端甫能中得解元,我就是解元恩师了,说不定上面直接提我个督学,从此后往来的都是省里的高官,世荫的大族,随便挑一个,便比那沈拙言强之百倍,保管女儿回心转意。”
吕夫人道:“若是人家沈默高中解元呢?”
“不可能!”吕县令身为坚定的阴谋论者,又限于本身品级太低,不了解更多的内幕,便斩钉截铁的猜想道:“他老师得罪了当朝,就凭这一条,他也不可能中举。”
“这我就不信了,人家不是高高兴兴的去考试了么?”吕夫人撇嘴道。
“妇道人家懂什么?”吕县令冷笑道:“当朝向来是面上正义凛然,背后斩草除根……让那小子去乡试,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,肯定早就打好招呼,不许主考录他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吕夫人又被他说晕了。
“不信走着瞧,那小子要是能中举,我……我把姓倒过来写。”吕县令发下赌咒道。
等到了黄昏时分,诸大绶中第二名的消息传来,吕县令着实有些遗憾,因为乡试不是殿试那样,前三名都很风光。在这个层级上,解元独一无二,其地位和荣耀,是第二名无法比拟的。但转念一想,自己县里一下中了十多个,肯定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,肯定比单出一个解元的县令要风光的多!
而且这次他又赢了会稽县,那个老被沈默压在身下的陶虞臣,这次又被诸大绶压在身下,想想就让人痛快啊。
想到这里,笑容重新浮现在吕县令的脸上,他举觞高声道:“诸位,报喜已经全部结束了,让我们共同举杯,庆贺本县圆满成功!”
众人却有些迟疑,一位年资较深的老绅士道:“大人,还是再等等,看看文魁星会不会降临本县吧。”解元,文魁,都是对乡试第一名的称呼,且听起来都很不凡。
吕县令不悦道:“你们念叨多少年了,说端甫有状元之才,他才考了第二,难道本县还有能更胜一筹的吗?”
“没有,没有。”众人很肯定道,却又有人煞风景道:“本县倒是没有,可邻县就说不定了。”
吕县令的脸登时黑了,刚要发作,便见一个报子从外面跑进来,兴高采烈的大呼小叫道:“大人大人,此次前三被咱们绍兴城包揽了!”
吕县令一下子便憋住了,肚子鼓的溜圆,却不得发作。就听有人问道:“那解元可是沈拙言?”
“不是他,又能有谁?”报子笑道。
厅堂里传出一阵释然的欢笑声,如果是那位沈大才子的话,倒可以接受,肥水不流外人田嘛!便有人提议,为了绍兴城大获全胜干杯。
大伙举起杯子,才发现吕县令一动不动的坐在那,面上的表情阴晴变换,不知道是不是要发飙。
大家只好悄悄放下杯子,以免惹得大人不快,但他们却是过虑了,因为马上便发现,气鼓鼓的吕大人,便如被扎破的皮球一般,很快泄了气。只见他用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收拾情怀,露出八颗牙齿,挂上一副笑脸道:“想不到小婿竟然侥幸,实在是惭愧啊。”
屋里人全呆了,包括吕夫人,大家都露出三十二颗牙齿,险些下巴脱臼。
看到众人的反应,吕县令泰然自若道:“我们双方有婚约,这是众所周知的,之所以暂时耽下了,便是为了不耽搁小婿的举业,现在既然侥幸中得个解元,自然马上便会订亲了。”
对于吕县令的脸皮功夫,众人不禁佩服万分,心说传说中的指鹿为马,也不过如此吧?便纷纷强笑道:“原来如此,可喜可贺,到时一定到贺。”虽然对吕县令颇为不逊,但能为本县招个解元郎做女婿,也是很光荣的。而且解元郎的老爹是出了名的老实人,想必以吕大人的功力,必可霸王硬上弓,生米做成熟饭……哦不,是隔夜米做成蛋炒饭。
只是这样一来,宴会的气氛便没了,众人登时觉着索然无味,便纷纷说:‘家里还另有宴席。’想要告辞。
吕县令也无心挽留,一场盛宴便草草结束了。
待把宾客全部送走,吕县令便回到后堂,对坐在床头的夫人高声道:“快给我更衣,我要去沈家。”
吕夫人却别过身去不看他,吕县令又道:“你不是常把那沈默说成天上地下,有的没的吗?不想让他给你当女婿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