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216节

“依润莲兄看,这些倭寇是什么来头呢?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
“俞总戎说,这些倭人全部手持倭刀,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”怕沈默不了解,王用汲还解说道:“倭刀虽然质量很好,把把都是宝刀,但工艺极其复杂,价格及其昂贵,即使在日本,也只有一种人会使用,那就是诸侯的武士,这些人自小习武,专学杀人的法子,异常毒辣厉害。”

沈默微微点头,没有打断他,听王用汲道:“但俞总戎说,这种人在日本也是极为稀有的,据说最强大的诸侯,叫什么信长的,手下也不足一千。”说着不可思议的对他道:“这次居然有足足二百这样的武士,跑到大明来送死,实在是莫名其妙啊。”

沈默却知道,那些人肯定不是武士,因为在日本,武士都是有组织关系,有田地佃户的上层人物,断不会撇家舍业的组团来大明。那些人只能算是曾经的武士,他们依附的诸侯战败后,土地也没有了,只好扛着武士刀四处流浪,便有一个很拉风的名字,叫浪人。

不过虽然是浪人,也依旧是稀有品种,一下聚起二百个,恐怕只有王直王老板能做到……但是,他肯定不会舍得。

所以究竟是谁干的‘好事’,沈默也真得才不出来,但他能肯定的是,这背后的主使不是那些海寇巨枭们,原因同上。

两人谈论半晌,没有头绪,只好暂且按下,一切等赵部堂到了再说。可一连过了两天,钦差大人的仪仗却始终没有出现,就在两人有些着急,忍不住写信去南京询问时,一个布衣老头来驿站找他们,递上了一份名刺。

一看上面的名字,沈默两个赶紧换上官服,跟着老者出了驿站,七扭八拐的到了一间极不显眼小客栈中,见到了同样不显眼的赵尚书。

赵贞吉,字孟静,号大洲,嘉靖十四年进士,授翰林编修,在国子监教书育人数年后,擢监察御史,奉旨宣谕诸军。后因为得罪严嵩,廷杖谪官。再累官至户部侍郎,又忤嵩夺职。几年前经其老师徐阶举荐,帝允复起,但仍被严嵩从中作梗,被任命为南京礼部尚书,闲散搁置。

直到张经去职,才接任南京兵部尚书,掌管南京及应天府一带防御。赵老夫子对军事乃是外行,但依然加强军纪训练,使腐朽不堪的南京驻防兵战力稍有提升,并始终保持警惕性。这才在上月倭寇突然逼近城下时,及时反映,关闭城门,没有被攻进城内,造成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的奇耻大辱。

但眼睁睁看着倭寇远遁,便已经让生性要强的赵老父子险些气晕过去,从那天起,赵贞吉就开始骂娘,从赵文华杨宜,到胡宗宪,曹邦辅,都被他格了老子。

所以当接到上谕,命其为钦差大臣,彻查此案时,赵老夫子别提有多激动了。上午接旨,下午便丢下手头的差事,仅带了一名老仆一个护卫,三人同乘一辆马车,心急火燎的往杭州去了。

他微服简行,悄无声息的进了杭州,在街头巷尾到处转悠两天,觉着情况了解差不多了,这才现身召唤两位副手过来。简单的见礼之后,赵贞吉便沉声道:“二位久等了吧。”

两人连忙道:“应当恭候部堂大驾。”

“这几天可有什么收获?”赵贞吉个头不高,相貌也很平常,却有一份不怒自威的尊严所在,令二人大气都不敢喘,王用汲轻声答道:“这几日与沈巡按分析了一下案情,但大人您不到,我们也不敢胡来,生怕乱了您的部署。”

“狡辩。”赵贞吉冷着脸道:“就算我没来,你们不会出来转转,听听民声,好做到心中有数吗?”

两人心中苦笑道:‘外面盯梢的不下十人,人家不想让我们看的,肯定看不到,我们出来有什么用处?’但这话只能想想作罢,面上只有唯唯诺诺的接受批评。

第二七二章 提编

赵尚书坐着,两位巡按站着。

将两个刚见面的属下,劈头盖脸训斥一顿,赵尚书才板着脸下令道:“沈巡按,你持我的手令,约请工部侍郎赵文华和浙江巡抚胡宗宪,于明后两天过来谈话。”

又对王用汲吩咐道:“王巡按,你持我的令牌,约请本地五位有名望的大户,十位庶民百姓,五日内我要见完这些人。”说着根本不容两人有疑问,便挥手道:“下去吧。”

王用汲轻声道:“大人是否移驾驿馆,那里总之是方便些。”

沈默也附和道:“是呀大人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赵贞吉哼一声道:“那里尽是天南海北的官员,南都出了这种事,我没脸去住。”

两人讨了个没趣,只好怏怏退下,出来那间客栈,走远了才相视摇头苦笑,都大感这怪老头不好伺候。

沈默轻声道:“老夫子好大的架子,让赵侍郎来见他,这不是纯粹找碴吗?”

“摊上这种大人,也是有好处的。”王用汲两手一摊,微笑道:“尽心办差就是,其余皆不必操心。”

沈默连连摇头,便与他拱手作别,各自完命去了。

沈默先去卢园,一问才知道,原来人家赵侍郎出去泡温泉了,再问何时归来,管家道:“这说不准,看大人的身体情况吧。”其实谁都知道,看的不是赵侍郎的身体,而是事态的进展情况。

看来赵文华铁了心要置身事外了,沈默也没有办法,只好去找胡宗宪,胡中丞倒没有玩失踪,也不可能违背钦差的意思,但沈默知道,赵贞吉不会从他那里得到有用的东西的……他太了解胡宗宪了,虽然年纪不如赵贞吉大,但狡猾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果然在结束了与胡宗宪的谈话后,赵贞吉把沈默找去了,面色十分难看道:“你是浙江的巡按监军道,有监察全省军政之责,说说对此事的看法吧。”

沈默刚要开口,却见赵贞吉一抬手道:“不要老生常谈,不要敷衍塞责,本官可不是好糊弄的。”

沈默这才知道,原来方才胡中丞便是用‘老生常谈’,‘敷衍塞责’赵部堂,怪不得老夫子的脸色跟丢了钱似的。稍稍整理下思路,他便禀报道:“此次陛下命部堂彻查此事,无非就是想知道三件事,谁做的,目的是什么,以及谁该负主要责任。”

赵贞吉点点头,不做声的听他道:“现在浙江这边,是众说纷纭,有人说是在王江泾吃了大亏的徐海,在出手报复,要讨回场子;也有人说,只是倭寇迷了路,无头苍蝇乱撞上来的……”说着顿一顿,低声道:“还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……据说是‘提编’惹的祸,一些大户出钱请的死士,给那位上眼药呢。”

大明朝的中央财政寥寥,地方的困难都得靠地方自己解决,十几万抗倭大军齐聚江浙,光人吃马嚼每天就得两千两银子,若再算上军饷烧埋,兵器甲具,所耗费银两更是不计其数,早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财政收入。

就只好再额外增税,但浙江的老百姓已经在田租地税之外,亩出兵饷一分三厘了,再加上其它名目众多的赋役征发和严厉的海禁,已经是家家皆净,无以为继了。如果再行盘剥,无疑会使黎民生路断绝,被迫加入倭寇行列。

但仗不能不打,饷也欠不得,必须要有一种立竿见影的法子,来保证抗倭的军需不断流才行。而为军队筹饷是赵文华除督战之外的主要任务,但他显然不具备解决这个天大难题的手段,便不出意外的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胡宗宪,让他来想办法。

别无他法之下,胡宗宪只好想出了个名为‘提编’的加派之法,便是按照人民的贫富,将其编为十等,然后从最富一等开始征税。若富人所纳税额不能满足需要,则向下征收次富阶层,以此类推。

实事求是讲,这个法子是十分合适的,毕竟谁都知道,大明朝的九成财富,集中在不到一成人的手里,现在没钱打仗了,不问那一成要,却还问谁要?

但那些掌握着巨大财富的大户们不愿意了,他们已经习惯了百多年来,不纳捐不交税的日子,突然要让他们拿大头,当然没法接受。

论说这些人家都是有权势的,又同气连枝,是惹不得、碰不得的。但现在非比平常,一切以抗倭为重,原先那些用来攻击官员的借口,诸如‘擅杀’、‘恣横’甚至‘专权’之类,统统可以被原谅,至少是暂时原谅。

而地方官府,则可以高举着‘通倭’的大帽子,看谁家敢不听招呼,便扑通一声扣上,保准你家破人亡,满门抄斩,谁也救不了。此消彼长间地方官们,在面对这些大户时,占据了前所未有的强势地位。

于是‘提编法’得以执行,大户们也只有乖乖掏钱了。这样加派之后,浙江一司仅今年上半年,便额外征收了白银四十万两,而南直隶因为更大更富,受患更轻,这个数字则达到了六十万两。勉强保证了军费的来源,使战争得以长期维持下去。

但在江浙的大户心目中,赵文华和胡宗宪两个名字,无疑便变成了扒皮鬼与鬼扒皮,其关系早已不复融洽,所以才有了这种传言。

沈默已经知道赵贞吉微服私访的事情,所以肯定知道这些,便干脆也不替赵文华做隐瞒,反正这件事沸沸扬扬,盖是盖不住的。

听了沈默的说法,赵贞吉的面色这才稍稍好看些道:“算你老实。”便沉声问道:“你觉着哪一种可能呢?”

沈默摇摇头道:“这些都只是传闻,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,任何判断都没有根据。”

赵贞吉眉毛微微抖动道:“我非让你说一种呢?”

沈默依然平静道:“那要看赵部堂想看到什么结果了。”

“难道你没有自己的主见吗?”赵贞吉不悦的哼一声道。

“下官没有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下官也混沌的很。”

赵贞吉始终是没有从沈默嘴里,翘出点有价值的线索来,只让他出去。

待门关上,赵贞吉仿佛自言自语的嘲讽道:“这就是你谭子理口中的未来宰辅?弼国之才?”

里间的门帘便挑起来,一个三四十岁、仪容威严的中年官员,从中走出来,不以为意的笑道:“部堂大人难道不认为,他表现的很精彩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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