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近有家书画店,老板闻言便取了方桌笔墨,还有一副上好的空白横轴来,请沈默留下墨宝。
沈默也不推脱,拿起笔来,饱蘸浓墨,便在上面写下了遒劲有力的十四个字道:‘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’
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……”这句深沉慷慨的宣言,由邻近的士子念出来,很快传遍所有人,并引起反复的吟诵和强烈的共鸣,就连众人看向沈默的目光,也变得无比崇敬起来。
沈默脸上一阵阵发红,这是他盗用民族英雄林则徐的一句,但是他立志不再让鸦片战争重演,也不想让我中华再出现林则徐那样的悲剧英雄了,所以还是让这句话跟随自己穿越时空,早三百年激励大明青年吧。
当尊敬变成崇敬,许多事情便好办了,不用沈默再费口舌,众士子便顺从了他的意志,乖乖让开去路,用一种送导师的眼神,目送着他缓缓出城。
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……”待沈默走远了,望着他那壮哉的背影,有士子忍不住脱口而出。说完便感受到周围人喷火的目光,然后被群殴至全身多处骨折,卧床四个月多才好利索……当然这是后话。
四个锦衣卫跟着沈默出城向北,他们仍然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,一时竟没人敢与他并驾齐驱了。朱十三几个完全想象不到,一个前途未卜的待罪之人,居然可以这样得到如此彻底而广泛的爱戴。以他们的头脑无法解释这个问题,只能将其归于‘文魁星下凡’之类的神秘原因上去。
他们当然不明白,这是一种超脱了权势与地位的力量,这种力量的名字叫——民心。
但无论如何,他们望向沈默的目光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了……如果说之前还是亲热中带着点怜悯,现在只能说是尊敬中带着点亲热了……一行人包括沈默都在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幕,就这样安静的行了三四里路,直到被一个等候已久的千户军官拦下道:“沈解元,中丞大人已经等了您一个时辰了。”
沈默吃惊不小,回头看看身后的朱十三,朱十三笑道:“沈解元只管去就是,我们在这等着。”
那千户却道:“我家大人也请四位上差务必同去,有酒席招待。”
此时已经快中午了,四人一听,开怀笑道: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便跟着沈默与那千户,往道边一户农家庄园去了。
沈默在院门口见到了胡宗宪,两人竟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,但总体说来,还是后者的情绪更激动些……若非胡宗宪一只胳膊吊在胸前,他早就给沈默一个熊抱了,现在只能伸出没受伤的手,与沈默使劲握了握手,传递给他一股强大的信念才分开。
守着锦衣卫不好说什么,简单的寒暄介绍之后,沈默便关切问道:“中丞的胳膊没什么大碍吧?”
“哦,没事,就是上月在北新关被毒箭扫了一下,到现在还没好利索。”胡宗宪不以为意的笑道,伸手延请众人进院,在正堂喝碗茶水,朱十三便识趣的起身道:“中丞和沈解元肯定有许多话要说,我们这些老粗听着没劲,不如先给我们在厢房上菜,你们说你们的,我们吃我们的。”
胡宗宪当然是求之不得了,假意客气几句,便让人带着几个锦衣卫去东厢房吃饭,还嘱咐下人要好生伺候。
待锦衣卫都走了,下人们也识趣的退出厅堂,关上房门,给中丞大人和解元郎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。
现在没了外人,胡宗宪便再不掩饰什么,起身拎起袍角,竟给沈默跪下了。
沈默赶紧侧身让开,使劲扶起他道:“中丞使不得……”
胡宗宪也没打算给他磕头,便顺势起来,双手紧紧握住沈默的胳膊道:“今次若没有拙言,我胡宗宪非要身败名裂不可,你对我有再造之恩啊,跪跪又何妨?”
沈默心说:‘你倒是跪呀?光说不练有什么用?’面上却笑道:“我看到了中丞抗倭的成果,也知道您的不得已,若是那时候不维护您,我还算人吗?”跟胡宗宪这种聪明绝顶之人在一起,有啥说啥最好,还省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。
“话不能这么说,”胡宗宪摇头道:“那种情况下,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会选择逃避的;扪心自问,就算我也不见得例外。”说着由衷钦佩的望着沈默道:“但你沈拙言就例外了,拿得起放得下,当断则断,才是真丈夫,所以你是真丈夫……我不如你。”
让高傲的胡宗宪自认不如,实在是太不容易了,沈默笑道:“就不要再夸我了,人家赵贞吉也没有善罢甘休,不还是在抽冷子找中丞的麻烦么?”
“放心吧,他是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了。”胡宗宪笑笑道:“其实上月你一出事,严阁老便来信说,他已经与徐阁老达成妥协……徐阁老原则上同意让赵贞吉哪来哪去,但要求我们这边先把赵文华调回去。”
“二赵同时滚蛋,梅林兄这真是双喜临门啊!”沈默一听,十分高兴道。比起赵贞吉来,更该滚蛋就是赵文华了……这家伙贪婪无度,借着‘抗倭’的名义,将浙江刮地三尺不说;在武略上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,馊计败招层出不穷,让胡宗宪几欲抓狂……他说了你不听吧,折伤他的面子,他给你小鞋穿;可要是听吧,那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是真刀真枪玩儿命的事,又岂能儿戏?
不过凡事总有两面,至少这赵文华在贪婪愚蠢之余,还是很倚重胡宗宪的,因此胡宗宪可以不顾忌总督杨宜的想法,想怎么敢怎么干,反正天塌下来有赵侍郎顶着!
所以胡宗宪对赵文华是又爱又恨,当然就冲他将自己的名声败坏殆尽这一条,胡中丞对他的恨也要远远大于爱……感受到胡宗宪的复杂情绪,沈默笑着安慰道:“中丞放心吧,赵文华回京之日,就是杨宜下台之时,您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施展自己才能的黄金时刻,就要到了!”
“哦,这话怎讲?”胡宗宪爱听这话,所以难得的刨根问底。
“道理不复杂,中丞不过当局者迷罢了。”沈默笑道: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现在浙江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……虽然抗倭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,但当官的危险性大大降低,同时立功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。”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道:“可以说,在朝廷大佬眼里,东南已经由一个烫手的山芋,变成抢手的香饽饽了……”不用说太细,胡宗宪便已经明白了,现在的形势是,哪个大佬能控制东南,便意味着给自己的位置上了保险,因为陛下肯定会顾全大局,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罪,一般都会姑息迁就的。如果再打几个胜仗,那圣眷还不‘噌噌’往上涨?直接盖过另两位也是很正常的。
便听沈默继续为他抽丝剥茧道:“只要赵文华在,他就是东南的老大,完全压制总督杨宜,这个朝中是都知道的,所以严嵩不必把总督之位据为己有,便可以坐享胜利的果实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!”胡宗宪一拍大腿道:“怪不得我怎么送礼拉拢,赵文华都不敢许诺我的总督,原来根子是在他干爹身上!”
“正是如此,”沈默笑道:“反观赵文华一走,杨宜就成了老大,功劳可都记到李默头上了,你觉着严阁老能答应吗?”
“不能,”胡宗宪笑道:“他老人家现在就指望着东南给他争气呢,哪能让出去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沈默一拍手道出前两个字,胡宗宪便接着道:“他一定会为我争取总督之位的!”
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沈默笑道:“这真是‘借问瘟君欲何往,纸船明烛照天烧。’!送走此瘟神,中丞大人大展宏图的时候,就要到了!”
第二九六章 汪伦酒
听完沈默的分析,胡宗宪心里敞亮许多,摩挲着手掌道:“这样说来,他回去是最好的。”说着便略带嘲笑道:“其实他见官军虽也打些胜仗,但倭寇不断涌到,聚散无常,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平复,早就失去耐性待不住了,只是当初陛下招他不回,现在想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了。”
“这个无需操心,论起三十六计走为上来,赵侍郎要远远强过你我。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我观此人对冒功吹牛特具专长,你只要能打场胜仗出来,不管规模大小,他都能铺张扬厉成决定性战役,然后设法抽身。”
“胜仗?这个先下就有。”胡宗宪笑道:“我这有份捷报,是刚刚收到的。”说着起身取来两份奏报,递给沈默看,只见说的狼土军在黄浦以东的周浦打了个胜仗,放火烧了倭寇的巢穴。倭寇只好登舟出海,俞大猷与兵备副使王祟古领水师追击。时逢冬日,海上吹的是西北风,往东而去的倭寇,正处下风,让俞大猷追上一把火烧掉大船数只,又是一个大胜仗。
“这就足够了。”沈默微笑颔首道:“等赵侍郎奏疏一上,必能邀准,梅林兄可以早作筹划了。”
“真是天从人愿啊!”胡宗宪喜孜孜道:“拙言你放心,只要我这媳妇熬成婆,就开始着手实施咱们的计划。”怕沈默多想,他又叹口气道:“原先不是我不肯,而是不能。只要事权不一,号令不专,咱们的法子是根本行不通的。”
“这个我晓得。”沈默点点头,面色忧虑道:“日本那边,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吗?”沈京一去日本就是半年多,音讯全无,让人一想起来就忧心如焚。
“正要跟你说呢。”胡宗宪轻声道:“前些天收到陈可愿的信,说他们其实早就到日本了,在九州岛等了四五个月,却一直没有见到王直。”
“有消息就好啊……”沈默松口气道:“很显然王直不可能那么忙,他八成是处于观望之中,所以不急着见他们。”
“观望什么?”胡宗宪问道。
“观望倒胡运动能不能成功呗。”沈默嘿嘿笑道:“你要是被人家轰下台,王直何必还要跟他们费吐沫呢?归根结底,人家还在看你有没有资格和他谈。”
“嗯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胡宗宪点头道:“这次全赖拙言,我没有倒台,估计他会见见咱们的人了吧?”
“应该会吧。”沈默颔首道:“但最多也就是试探着接触一下,要想有实质性进展,还得梅林兄当上总督以后。”
“哎,总督总督。”胡宗宪苦笑道:“我都快成官迷了。”
“只要能利国利民,官迷又何妨?”沈贺呵呵笑道。
这时候下人请膳,胡宗宪便请沈默去偏厅用饭,他是个喜欢排场的人,一见饭厅摆设比较寒怆,歉意笑道:“这荒郊野外不比城里,不过厨师和食材是我府上的,正宗的徽州菜,拙言就闭着眼吃吧。”
两人落座,沈默呵呵笑道:“我不是那种讲究人,再说吃饭吃饭,吃的是饭,那得菜肴好才是真的好。”说着指一指三张方桌拼起来的饭桌道:“太丰盛了!”
只见那长长的饭桌上,满满当当摆着三十多个精致的菜肴。沈默在胡宗宪府上吃过几次饭,认得其中大半,有‘黄山炖鸽’,‘清蒸石鸡’,‘腌鲜鳜鱼’,‘问政山笋’、‘杨梅丸子’、‘徽州圆子’等等等等,都是徽菜中的经典。
下人端上水盆,请二人净手,胡宗宪一边洗手一边笑道:“这顿饭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,你看这个‘火腿炖甲鱼’,用的可不是浙江甲鱼,而是我们徽州山区特有的‘沙地马蹄鳖’,加宣威火腿为佐料,快尝尝有什么不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