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276节

正在大家的感情急剧升温时,卯时到了,钟响门开,宫门前登时一片寂静,紧张的气氛猛地从角落里钻出来,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田……都说是不在乎,但谁不想考个好名次,选个庶吉士,将来入阁为相呢?所以事到临头,都提着一股劲儿,想要最后冲刺一把呢!

这时候天已经亮了,官员们开始入宫,考生们则站在一边,用崇敬的目光望着,身着蟒袍玉带的大学士;用羡慕的目光望着,穿大红官袍,系金银腰带的尚书侍郎;用淡然的目光,望着穿青袍的主事、员外郎,心说:‘这就是我进步的阶梯啊!’

等官员们进去完了,贡生们的意淫也告一段落,便有礼部的礼赞官高声道:“宣嘉靖丙辰科贡生进!”

考生们赶紧在宫门前列队,在引导官的带领下,鱼贯往西苑进去。在进门以后,竟然还能没人领取宫饼一包,雪梨汁一瓶……不仅要让人感叹,公家待遇就是好,这才刚考上,就开始包吃包喝了。

心潮澎湃的跟着礼部官员,穿过幽深的门洞,广场两侧的朝房使通往紫光阁的道路显得十分狭长。但又穿越两道宫门后,忽然看到一片极开阔的平台,白石栏子,雕龙望柱,还有一排排整齐的桌椅,更衬托着尽头那高高在上、体量宏伟高大的紫光阁雄伟无比……感受到皇宫的威严肃穆,贡生们无不升起由衷的敬畏之感……在他们眼中,皇帝住的地方,就是皇宫无疑了。

早先进来的官员已经分立平台中的红毯两旁。贡生们也在引导下,分左右站在官员的身后。

待所有人站定,平台上乐声大作,黄钟大吕、萧笙簧笛、编钟铜磬相伴而奏,真是声彻九重,荡涤人心,令大殿里的官员和贡生们无不面色肃穆起来。

就在这奏乐声中,大明九州十方、兆亿子民之主——嘉靖皇帝朱厚熜,出现在紫光阁前。

“臣等叩见吾皇,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山呼万岁之声,总是那么的迷人,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,分外享受的想道。便开始讲话,当然是那些套话空话,一点用都没有的领导讲话了。

但许多大臣都分外激动,心说陛下啊,我们分开真是太久了,好想再回到从前,虽然天天早朝我们也受不了;至于那些第一次目睹天颜、聆听圣训的贡生们,更是激动的泪流满脸,虽然没有尖叫呻吟声,但好几个竟然昏厥过去。

看到这一幕,嘉靖帝感觉很爽,讲得更大声了。但沈默却知道,贡生们不是为了见到皇帝激动的晕厥,而是在缅怀和拜祭那段漫长龌龊、不堪回首的士子生涯。

不过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,毕竟一路考试蛮顺利,没体会到那么多的苦楚,也没有那多的不如意需要吊祭,甚至还有闲心偷偷看穿上龙袍的嘉靖皇帝,暗道:‘这才像个一国之君嘛,整天穿个道袍成何体统?’

就在胡思乱想中,皇帝终于讲完了。他持起裁刀,将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,然后授予身边的大学士严嵩,严阁老手持着试题,苍声道:“嘉靖三十五年,丙辰科殿试,开始!”然后将其转交给礼部尚书赵贞吉。

在山呼万岁中,皇帝退场,那些被拉来充场面的官员们退场,只留下大学士张治,礼部、吏部两位尚书,以及一干礼部官员,这十几位便是此次殿试的监考官,阵容豪华无比。

在监考官的指令下,贡生们依次在考桌后坐下,待所有人都坐定,一脸正气的赵贞吉便朗声道:“诸位,本次殿试分上下午两场,上午三个时辰,辰时开考,考时务一题,限一千字,午时末必须交卷;下午陛下赐膳之后,未时考第二场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举众哗然,有贡生纷纷问道:“敢问大人,多少年殿试都是只考策问,为什么要改变规矩?”

赵贞吉重返京城,正是踌躇满志,要大展拳脚的时候,闻言冷声道:“考场喧哗,成何体统?莫非不想考了么?”

这话杀伤力太大,超出了贡生们的承受范围,立刻压得考场上鸦雀无声。

这时吏部尚书李默又道:“你们已经不是平民士子了,你们是‘中式进士’,未来大明朝的官员!就必须有应变的能力,不然怎么面对千变万化的政务?”考生们虽然不服,但没人敢反嘴……要是上了吏部尚书的黑名单,还混个啥劲儿?

李默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角色,登时拉下脸道:“谁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可以出去,我大明朝你这样的官员!”

这下大家彻底老实了,连眼中的怨念都得藏到心里去。

大学士张治是个老好人,便笑眯眯道:“这殿试呢?本就是优中选优,又不黜落谁,不必像乡试会试那么严格,法子灵活一些,是有益无害的。”说着挥挥手道:“答卷吧,马上辰时了。”

礼部官员这才开始散发题纸。那题纸用宣纸裱成,极为考究,每页长十二寸,宽四寸。上有红线直格,每行只准写二十四字,要求每个字都用馆阁体,写的饱满工整。

最后才发下试题,题目是——‘祖宗法度乃立国之基,然太祖禁海,太宗开禁,祖宗何以有别?吾辈何从?’

第三四一章 如何中状元

评论太祖太宗谁对谁错?还要不要命了?不是发错卷子了吧?

看到这种考题,贡生们的汗水刷一声便下来了。这哪是考试啊,这是把俺们往火上架着烤啊!

沈默看到题目也是微微皱眉,但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……昨天张居正告诉他,鉴于局势若斯,绍兴知府唐顺之等上疏,请重开福建、浙江、广东三市舶司,此疏一上立刻惹起了轩然大波,朝中大臣分成旗帜鲜明的两派,一派认为当仿效太宗例重开海禁,另一派则坚持太祖立下的规矩,片板不下海。这阵子两派人是天天吵、日日辩,从朝堂吵到家中,从内阁辩到六部衙门。想不到这股争论,竟然直接变成了本次殿试的考题,让贡生们对此发表看法。

其实不只是他,大部分考生都是消息灵通,耳聪目明的,见先前会试考题便是‘生财有大道’,现在又出来个‘该不该开海禁’,其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——大家都是考了几十年试的人,自明白想要殿试独占鳌头,一篇符合圣意的策论十分重要。如果皇帝看后很满意,状元的头衔就会十拿九稳地到手。所以‘妄揣上意’虽然非法,但却是必不可少的。

比如说,南宋辛丑科贡士黄由,就是因为揣测圣意,摸准了志向高远的孝宗皇帝,一心雪耻却又惨遭失败后,急需心灵上的安慰,便以‘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,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。’为论点,写了一篇策论。登时把孝宗皇帝感动的眼泪哗哗,认为此人立论正确,志向高远,特别是‘坚忍’二字,大慰朕心,立即拆开试卷弥封,方知是吴县举子黄由,立刻点为状元。

像黄由这样取得好成绩的不在少数,比如说洪武十八年的练子宁;建文二年的胡广;成化二年的罗伦,等等,可见写出一篇迎合上意的文章才是王道!

所以贡生们无不幻想着像黄前辈那样,能够摸准皇帝的心思,但人家黄由等人平时关心国家大事,对孝宗皇帝的脾气性格,抱负志向都一清二楚。而这些平日里‘一心只读圣贤书,两耳不闻窗外事’的后辈们,恐怕连到底哪几个省遭倭患,俺答是鞑靼还是瓦剌都说不清,更别提去了解那位堪称史上最神秘的嘉靖帝了。

好在有沈会元的会试程文在,大家都已经细细揣测过,对文中鼓吹重开市舶司的好处印象深刻,所以全都依葫芦画瓢,慷慨陈词,力述开海禁之优点,不开海禁之害处,恨不得将大明所有的沿海城市,都变成市舶司才好……但嘉靖皇帝的想法果真如此么?

沈默不这么认为,他在进考场之前,便提醒琼林社的六位老兄,谨记‘曾铣之败’!

其实不只是考前,在这几年里,这位老兄反复被沈默提起,当做认识嘉靖皇帝的反面教材。其经历大致如下:

曾铣时任兵部尚书总督三边,位高权重比当今太尉杨博还甚,在长期抗击北方蒙古的过程中,发现蒙古人之所以想抢就抢,想走就走,根源就在于朝廷失去了河套地区这个重要的战略缓冲,于是,曾部堂以满腔的报国激情,写下了那篇誓要恢复河套的檄文‘此一劳永逸之策,万世社稷所赖也!’

应该说,这是谋万世的上策,且完全具备可行性,并不是不着边际的胡吹一气,如果朝廷照准,在三边威望很高的曾铣,还是有希望达成这一目标的。

但是后续发展呢?起初嘉靖帝也破天荒的激动了,当即表示同意,还激动的没法修炼,主动召集内阁商议,大有明天咱们就去削了俺答,夺回河套的架势!

然而,最后的结果是,曾铣斩首,妻子流放两千里;大力支持他的内阁首辅夏言更惨,弃市,妻子流放广西,从子从孙削职为民。

一件大明朝头号二号都支持的好事,居然变成这个结果,原因出在哪里呢?

其实还是在嘉靖皇帝身上——不是每个皇帝都梦想着建功立业,开疆拓土,至少在专心修炼的嘉靖帝看来,建功立业太遥远,平平淡淡才是真……所以激动……确切说是冲动过后,嘉靖帝开始打起了小九九……收复河套固然是泽被子孙的好事,可要是不顺利呢?谁来收拾烂摊子?而且即便顺利,国家要进行战争动员、要征集粮食,要调兵遣将,要运筹帷幄,不累死也得烦死,这样的日子想想就头大,才不要过呢!

于是很快自食其言,下诏曰:‘今逐套贼,师果有名乎?兵食果有余,成功可必乎?一铣何足言,如生民荼毒乎?’意思是,复套这主意不错,可还有很多问题没法解决,比如说没有一个合理的名义、士兵粮草也不充足,仅凭曾铣一言,万一打败了,老百姓可就遭殃了。

当然这都是所谓的托辞,其背后隐藏的意思是——都别给我找麻烦!

有道是‘江山易改、本性难移’,尤其是天性执拗的嘉靖帝,已经四五十的人了,不可能一夜转性,变成励精图治,誓要中兴的英主!

现在争议的声音这么大,而且实际情况也确实是,一旦海禁大开,对东南沿海,乃至整个大明的影响和冲击,谁也无法估量,谁也无法预测……沈默敢打赌,三分钟热血之后,嘉靖帝就应该开始头大了。

所以这次的策问题目,嘉靖帝之所以抬出二位祖宗,不是真心要让人将其分个高下,而是恰恰显示他内心的矛盾之情……其实嘉靖帝根本没想过改变什么,只不过是穷疯了想弄俩钱花花,现在起了这么大的争议,肯定是大违皇帝本意的。如果事态就此发展下去,恐怕八成又是一个‘曾铣复套’!

想通透这一点,沈默也终于汗湿衣背,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异常尴尬,如果大张旗鼓的支持开禁,弄不好就要重蹈曾铣的覆辙,如果掉头改为反对开禁,自己的良心不过去倒在其次,更重要的是,会给皇帝和大臣们留下一个‘朝秦暮楚、没有原则’的坏印象,从此为士林所薄,一辈子都坐冷板凳。

这真是进也难,退也难,愁得沈默直揪头发,恨不得交份白卷回去,大不了过三年再考。

就在无限纠结中,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,久坐不动的监考官们,纷纷感到腰酸背痛,开始下场活动手脚,顺便也翻看一下考生的卷子……对于张治和李默这种大佬来说,下面难免有他们的徒子徒孙,正好借这个机会,将其开篇一一记在心底,好加以照拂。殿试本就宽松,这几乎是一种习俗了。

赵贞吉也在四处走动,但他的目的与两位想要徇私的大佬不同,他想要记住某些人的卷子,将其黜落掉。比如说沈默,还有那个帮凶徐渭。在赵大人看来,这并不是个人恩怨,而是为国锄奸!朗朗乾坤、朝堂之上,怎能任由这种助纣为虐的小人立足呢?

其实他早就看到那俩人了,只是不能做的太明显,是以转悠了好大一圈,才行到徐渭身后,装作不经意的拿起卷子一看,不由一阵阵的倒吸冷气,真是好文好字!要比王唐二位还胜一筹,恐怕整个大明也只有解缙、杨慎能与之比肩了吧!

‘这样的大才子若是取低了,我这个考官定要被世人和史书耻笑的。’赵老夫子暗叹一声,搁下那文章,郁闷的走到沈默背后,一看,不由乐了……考试时间过半,卷面上竟然一字未落,空空如也!

‘哈哈,看来这小子之前的文章,肯定是有枪手代作的,现在到了一览无余的殿试上,便彻底露馅了。’这真是报应不爽啊!赵老夫子直想大笑三声,以泄心头快意之情。

众考官也注意到他怪异的表情,赵贞吉赶紧把脸一板,背着手溜达离去了……就这样吧,杀一个留一个,正好让人无话可说,赵老夫子如是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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