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正是沈默所忌惮的地方,因为在那些榆木脑袋的文官看来,与清官作对的一定是贪官,与忠臣过不去的也一定是奸臣。如果自己动手,几乎一定会被定性为贪官与奸臣,只是时间早晚罢了。
而在大明的朝堂上,如果失去了‘正义’这面大旗,虽然有可能如严阁老一样位极人臣,享尽荣华,可要想让人心服口服,一呼百应,那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在沈默的信念里,为官只是帮他实现抱负的阶梯而已,如果这阶梯没法载他去触摸理想,就算能把他托到万人之上,也依然只是个废物。
看到徐渭失望的神情,沈默轻声安慰道:“兵法云,善战者无赫赫之功,官场上更是如此,用最小的动作,取得预想的成果,这才是不败之道。”
徐渭皱着眉头道:“你方才说的是,如果严嵩没法应对的情况。那如果他有呢?”
沈默低声道:“如果有,李默必然死无葬身之地——对敌人斩尽杀绝是严嵩的习惯。据我所知,严世蕃运用金钱与权势,从吏部衙门到李默的私邸,都安下了许多‘眼线’,无分日夜地在窥伺他的起居行动,希望找到李默的命门……”说着深深一叹道:“而且以阴谋算计论,严世蕃一个顶我们俩,咱们能看到的漏洞,他没有道理看不到!”
“你是不是高看了那只独眼龙?”徐渭颇不以为然道:“如果他也发现了李默的命门,怎么迟迟不发动,眼睁睁看着徒子徒孙倒霉?”
“隐忍,政客如狼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就像最老练的草原狼,悄悄潜伏,等待时机,一击必杀!”
“严世蕃真那么厉害?”
“严世蕃不行,那个人太焦躁自负,但严嵩可以!”沈默再叹口气道:“他们是子谋父断,所向披靡啊!”
把徐渭安抚住,沈默继续静静的等待,眼看着严阁老溃不成军,李时言乘胜追击,朝中人心思变,官员们纷纷或明或暗的表示了对李太宰的效忠。一时间野火春风,熊熊燎原,真有李氏代严的倾向。
在一片大好形势下,李默判断己方,已经完成了对严嵩的合围,只等明年丁巳京察,再将严党骨干清除……恐怕不用等到明年,那些乌合在严嵩旗下的党羽,就已经做鸟兽四散了。甚至不用自己动手,众叛亲离的严老贼,也会心灰意懒的辞官回家,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吧。
他这边如意算盘打得山响,那座沉寂了半年之久的严府,也终于有了活动的迹象。
西长安街,严府那极为奢华的书房中……赵文华和鄢懋卿,还有吴鹏等几个骨干齐聚一堂,围绕着严世蕃如丧考妣的哭诉着,这半年来损失如何如何严重,多少多少手下被李默攻掉了。严世蕃起初还耐着性子安抚,但他脾气本来就不好,不一会儿便如爆竹炸开一般,怒吼一声道:“有完没完?都伸手进裤裆里,摸摸你们的卵子还在不?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叽歪起来没完没了?”
他一发火,腮帮子紧紧绷着,一只好眼中却闪烁着幽寒的光,仿佛吃人的饿狼一样。众人登时全蔫了,都缩着脖子,畏惧的望着小阁老……“严世蕃,你吵什么吵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,一身锦袍的严阁老,在两个俏丫鬟的搀扶下,颤巍巍的进到书房中。
严世蕃狠狠瞪众人一眼,把气咽到肚子里,换上一副笑脸,过去扶住老爹道:“您老起来了。”此时是未时时分,严阁老午睡的时间。
“你们舍了命的吵吵,谁还能睡得着?”严阁老在软椅上倚好,淡淡道。
众人连忙给干爹谢罪,严世蕃这时却反过来帮他们说话道:“爹,您也不能光怨我们,从年前您就让孩儿们忍着,不要跟李老匹夫起冲突,孩儿们可都听话了,这大半年的时间,没有一个找李默麻烦的。”
见严嵩微微点头,严世蕃继续道:“可是结果呢?李默愈发肆无忌惮,大有斩尽杀绝之势……如果明年的京察再由他主持,爹爹劳苦功高自然无事,可儿子们就得发配的发配,充军的充军了,到时候谁来侍奉您和我娘呢?”
他那些‘干兄弟儿’们纷纷附和,还有那泪腺发达的,几下两滴动情的眼泪,达到了声泪俱下的效果。
严嵩却连眼都没睁开,只是苍声道:“不让你们动弹,是保护你们,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?”
“爹还是怕了李默……”严世蕃小声嘟囔道。
“我怕他?”严嵩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:“他比夏言如何?”
“那您为什么要做……”严世蕃咽口吐沫道:“要孩儿们做缩头乌龟?”
“因为我确实是怕了……”严嵩缓缓睁开双眼,望向富丽堂皇的天花板道:“但怕得不是李默,而是……皇上。”说着悠悠道:“现在的大明朝,除了皇上,谁还能置我于死地?没有。”
“皇帝?”严世蕃不解道:“您说是陛下故意放任李默整我们的?”
“不错,”严嵩终于点头道:“这一切,都是陛下希望看到的。”
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严世蕃气得腮帮子直哆嗦,对大明至尊出言不逊:“我们父子十几年来,为他遮风挡雨寻欢乐,当牛做马背黑锅!他躲在宫里仙丹修道,大明朝这一摊子,可全在我们父子肩上担着呢!这是要卸磨杀驴吗!!”说到最后,简直是要跳脚骂娘了。
但屋里人显然对他的暴跳如雷司空见惯了,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。
等他发作完了,严嵩也怒了,却不是对嘉靖,而是对严世蕃,怒气冲冲道:“以后这样的话,不准再说!你给我记住,是陛下给我们一切,没有陛下,你爹我保准在南京翰林院坐吃等死到八年前,然后你就乖乖的跟我回分宜老家种地去!哪有现在这般钟鸣鼎食,骄奢淫逸?”
“这功名是您挣来的,是儿子这些年辛辛苦苦应得的。”严世蕃委屈道:“从二十年前,陛下就甩手不管国政,全国两京一十三省,兆亿子民的民生,都得爹来主持,都得儿子来操持。”从几年前开始,老迈的严嵩精力不济了,已经无法应付繁重的政务,便让严世蕃以侍奉老父的名义,跟他一起到内阁当值,带他处理大事小情,所以严世蕃才会有此一说。
“你觉着委屈了?”严嵩又好一声长叹:“严世蕃觉得委屈,你们也觉得委屈。就只有那么多钱不断买房子置地养女人,不觉得委屈?文华你在浙江到底干了什么?刮地三尺不说,二百万两军费,你能贪污一半!这还不是最愚蠢的!”
严嵩怒瞪着赵文华,吓得玉带缠身的赵部堂双膝跪地,听干爹厉声训斥道:“蠢不可及的是,你竟然把那些东西装了二百大车,大摇大摆的运进北京城来,你这是给我送礼吗?你这是在给我们严家挖坟,你知道吗!”气得老头子咳嗽连连,脸都涨的灰白灰白。
严世蕃赶紧又是抚背又是喂水,还安慰道:“文华也是一片孝心,再说我都责备过他了,咱就别拿这个说事儿了。”
严嵩气涌上头,一把推开严世蕃递到嘴边的玉碗。‘当啷’一声,在地上摔了个粉碎,气喘吁吁的骂道:“你也不要装好人,若不是你贪得无厌,索贿紧迫,文华也不用刮得那么急!!”
严世蕃讨了好大个没趣,讪讪道:“您瞧,咱们说李默呢,咱们成了没事找骂了呢?”
“前日之因,得今日之果。”严嵩靠在椅背上,重重喘着粗气道:“当初李默发难,我使劲浑身解数,虽然勉强保住了文华,可陛下洞烛高照,什么都知道……东南是陛下的心腹大患,你们弄得那么不像话,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?怎么肯能不厌烦我?”说着一脸后怕道:“若不是胡宗宪他们争气,没有让倭寇再酿大祸,我们就完了,你知道么,严世蕃?”
严世蕃聪明绝顶,只不过被‘老子天下第一’的狂妄自大蒙了心窍,现在老爹一说,登时幡然醒悟道:“您是说,陛下恨我们闹得太不像话,所以才借李默的手,整治我们呢?”
“算你没有不可救药。”严嵩的气息渐渐调匀,声音也缓和下来道:“大明朝是皇上的,他一言可定任何人的生死,包括你爹我。被皇帝恨上了该怎么办?继续闹腾么?”
“不行,”严世蕃这下没脾气了,掩口吐沫道:“那样会死得很惨……今年的两次考察,我们都不在范围之内,让李默眼看着抓不着,如果我们还冒冒失失的出头,他一定不介意顺手把我们收拾掉……不,是一定会咬住我们不放的。”
“那该怎么办?”严嵩微微扬头问道。
“装孙子……”严世蕃嘴角挤出三个字,小声道:“得装可怜,扮无辜,逆来顺受,让陛下起怜悯之心。”
“示弱还不够,还得示孤。”严嵩摇头道:“陛下最忌讳臣子拉帮结派,结党谋私。他李默不是说我严嵩有党么?他攻了我这么长时间,可见有人替我说过一句话?见我还击过,与他对着干吗?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严党之说,便不攻自破!只要陛下觉着我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,自然不会再忌惮我。”
严世蕃一下子也思路清晰起来,双拳一对道:“然后我们再想法让皇帝忌惮李默,双方的形势立马就颠倒过来了。”
“不错。”严嵩点点头,不无嘲讽的看儿子们一眼道:“现在还怪我么?”
“不敢不敢,再也不敢了。”儿子们纷纷摇尾乞怜,假意扇自己耳光道:“我们都不懂事儿,老爹您千万别生气。”
“好啦,别装了。”严嵩微微抬手,让他们不要再表演下去,对严世蕃道:“你有一句话,说的没错。”
“哪句?”严世蕃问道。
“如果明年的京察,依旧由李默主持,我们就彻底完蛋了。”严嵩浑浊的双目中突然迸发出冷光道:“所以,不能让他活过今年!”
“爹的意思了?”严世蕃一下激动的腮帮子哆嗦道:“现在轮到咱们使撒手锏了?”
“还不到时候。”严嵩微微摇头道:“得先酝酿一下。”
“您放心吧。”严世蕃拍胸脯保证道,说着问一边的兵部右侍郎魏谦吉道:“那几个李默的门生,控制住了么?”
“早把他们的家人攥在手心里了。”魏侍郎是严党中专门负责威逼利诱的,呲着森白的牙齿道:“干爹放心,而且那几个家伙都抄了那份大逆不道的文章,还签了名,除了乖乖就范,没有别的路可走。”
“老魏做事还是很老道的。”严世蕃赞一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