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297节

“恶心到底呗。”说完孙铤自己都嘿嘿笑了。

“我看这里面有蹊跷啊。”徐渭捏着稀疏的胡子道:“咱们不急着走,说不定待会能看到一场好戏。”

“这是你说的。”孙铤立刻来兴趣了,威胁徐渭道:“如果没有怎么办?”

“没有就没有呗。”徐渭不负责任的笑道:“你可以多吃点菜,这样晚饭就省了。”

“我有那么砢碜吗?”孙铤翻着白眼道。

几人正在说笑,胡同口突然起了一阵骚动,鼎沸的人声,旋即变得一片静悄悄。

只见一群戴尖帽,着白皮靴,穿褐色衣服,系小绦,手持铁链铁钩的军士,簇拥着一个身着蟒衣的公公,从外面走进了胡同。

“东缉事厂?”沈默一声低呼,看徐渭一眼,只见他眼中也充满了庆幸……如果说大明朝什么人比锦衣卫的名声更臭,那就只有这些东厂番子了。虽然本朝陛下讨厌太监干政,陆炳的锦衣卫又特别强势,以至于东厂被压制的死死的。就连厂公陈洪,见了陆炳都要磕头叫‘祖宗’。

以至于这个曾经在正德朝凶名赫赫的组织,都被人逐渐遗忘了。现在光天化日之下,见他们仿佛幽灵般从地下钻出来,肯定是要开斋拿人了!

‘可是为什么不是锦衣卫拿人呢?难道陆炳不合适拿这个人?那就只有……’想到这,众人的酒醒了大半,都直直望向端着酒杯立在门口的李尚书。

在众官员一片鸦雀无声中,严世蕃那一桌却旁若无人的大嚼大吃,吆五喝六,严世蕃一手扯着根鸡腿,一手端着个酒盅,朝陈洪呲牙笑道:“老陈,你可来晚了,咱们李大人都等急了。”“应该罚酒三杯,罚酒三杯!”桌上人纷纷起哄道。

“小阁老恕罪。”陈洪拱手施礼道:“小的皇差在身,不敢吃酒,还是改天没了公事,再向您老赔罪。”

“有差事啊。”严世蕃狠狠咬一口汁肉淋漓的鸡腿,森然的瞥一眼立在那里的李默,道:“那你就忙吧,我不打扰了。”

说话间,陈洪已经到了李默面前,朝他一拱手,单刀直入道:“李部堂,恭贺六十大寿,杂家本不应该前来滋扰。可有一桩小事,不得不请您跟咱们回去一趟。”

李默还没说话,从他身后院里,闪出个身着便装,身如鹤行的伟男子,正是李默的贵门生,陆炳陆文明是也。冷冷的盯着陈洪,也不说话,只是发出重重的一声鼻音道:“嗯……”

陈洪一见他,赶紧领着一众番子跪下,磕头道:“叩见祖宗爷。”

陆炳也不让他们起来,只是沉声问道:“你们奉了谁的命令,赶来这里滋事?”

“哎呦,祖宗哎,”陈洪一脸可怜巴巴道:“若不是陛下有旨,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,也是不敢来搅了您的兴致。”

“陛下有旨?怎么不下给我?”陆炳心里一紧,呛声问道。

“这个么……奴婢也不知道”陈洪小意道:“也许是祖宗您不在,陛下才让奴婢越俎代庖一次吧。”他心里这个郁闷啊,心说,我应该是世上最憋屈的厂公了吧?

陆炳是知道分寸的,现在陈洪代表皇帝,也能把他撵走了,只好问道:“说吧,什么事儿?”

“没有别的事儿,”追忆了刘瑾时代的光辉后,陈洪感觉不那么怕了,回话道:“就是请李大人回去问个话。”

“问话?”这时李默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他起初确实吓了一跳,但马上就镇定了下来。他知道,当着这一千多京官的面,如果自己怂包了,恐怕明天就会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。弹劾奏章还不得跟下雪一样把他埋了?

极力按下心头怒火和恐惧,李默坦然一笑道:“我李时言行得正坐得端,虽然为朝廷办事得罪了一些人,但自问无愧于天地,不知陈公公要用什么罪名拿我?”

陈洪还跪在地上呢,陆炳迟迟不叫起来,他只好朝陆炳陪笑道:“奴婢总不能跪着传圣上的话吧。”

“起来吧。”陆炳板着脸道:“谁也没让你跪。”

“谢祖宗。”陈洪拍拍膝盖,直起腰板对李默道:“实话实说吧,李大人,您有‘诽谤君上,居心叵测’的嫌疑。”

李默的身子明显晃了晃,拒绝身边人相扶道:“好大的帽子啊,本官可不敢戴,是谁在造谣污蔑,血口喷人吧?”他立刻想到了严家父子,要吃人一般望着严世蕃。

严世蕃笑嘻嘻的看着他,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意。

“有没有造谣,奴婢不知道,但陛下让奴婢问您,‘汉武、唐宪以英睿兴盛业;晚节用匪人而败。’这话是您说的吧?”

李默脸色登时煞白,这正是两月前,上期庶吉士散馆考试时,他所出的题目。

场中再也静不下来,大臣们纷纷议论着这句话的意思。

“汉武、唐宪以英睿兴盛业;晚节用匪人而败。”沈默那一桌也讨论开了,孙铤轻声道:“汉武帝的武功,前无古人,开疆拓土,振大汉的天声;但也有人说他穷兵黩武,大伤国力。这种议论的是非,姑且不论,至少他晚年以前,却是英武盖世之主。”

吴兑也道:“唐宪宗可是中唐最有位的一位皇帝,他重用门下侍郎杜黄裳,用兵讨蜀,安定西北;制裁镇海节度使李锜,使朝廷恩威复布于东南,抑制了各镇节度使的骄恣;还有流芳千古的‘雪夜袭蔡’,平定了三十余年官军势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乱。使唐朝式微的国势重新振作,史称‘元和中兴’。”

这就是‘汉武,唐宪以英睿兴盛业’,绝非虚言。

“然而到了汉武帝万年,四海平定,国内无事了。他也开始注重享受、迷信方士,以求长生了。以至于穷奢极欲,繁刑重敛,内侈宫室,外事四夷。信惑神怪,巡游无度。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,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。”诸大绶轻声道。

说到这里,众人已经明白几分端倪了。

“唐宪宗更是令人叹息……”孙鑨接着道:“等到跋扈不驯的军阀藩镇,相继平服以后。他的骄侈之心渐起,大兴土木,纵欲娱乐。小人得志,佞臣受宠,正人远避,贤臣遭戮;于是称美一时的‘元和之政’大不如前了。”说着重重叹息一声道:“到了晚年,他又担心命不长久,开始修炼以乞长生。不久,因为燥烈无比的金石药服用得太多,性情变得喜怒无常,结果在元和十五年为宦官陈弘志所杀,死于非命。”

说完之后,孙鑨睁开眼睛道:“李时言死定了!”

对于很多人来说,这不过是一道普通的策论题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

可这世上,但凡有棱角的话语,都会刺痛一些人的心肝,从而招来记恨。

很显然,这句话是有棱角的,很不幸,它刺中的正是嘉靖皇帝最忌讳的东西——不管有没有人承认,嘉靖都认为自己是大明继往开来的中兴之主,英明睿智更是自己真实的写照,所以不用任何人蛊惑,便认为‘汉武’、‘唐宪’两位前辈,是在影射朕的。

这就要了老命了。因为嘉靖帝不仅与两位是同行,而且还是同好——都是修炼爱好者。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吗?诅咒皇帝嗑药而死,骂皇帝用‘匪人严嵩’要晚节不保吗!!

这一怒非同小可,竟然直接下旨陈洪,命东厂缉拿李默归案!才有了寿宴上的一幕。

李默无话可说,望向自己的贵门生。众官员也都望向陆炳,希翼他能说句话,至少不要让李部堂在寿宴上被带走吧。这样就算最后没事儿,最要面子的李时言也要窝囊死了。

但陆炳沉默良久,终于吞吞吐吐道:“老师先跟他们去吧,我这就去进宫请示皇上。”

一边的王忬忍不住道:“东厂那地方要是进去了,还能有活着出来的吗?”他的意思是,陆都督你先把这事儿压一下,进宫跟陛下通融通融,实在没办法,也要争取转到锦衣卫诏狱里,以免枉死。

陆炳却无言以对,他虽然明白王大人的意思,可现在皇帝绕过他下旨抓人,很显然是在让自己避嫌,甚至有可能迁怒于他,这个一直以来为李默保驾护航的‘贵门生’。

当然,若是换了那刚烈之人,也就把这件事揽下了,男子汉大丈夫,有所为有所不为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师出事儿不救吧?

可陆炳偏生是个外刚内软之人,他的内心没那种决然之气,留下老师的话到嘴边,又强迫自己咽下去,只是恶狠狠的威胁陈洪道:“不许为难我老师!”

陈洪自然唯唯诺诺应下,但心里却也有些瞧不起陆炳,心说:‘看来带卵不带卵,没什么区别啊。’自此对陆炳的畏惧大减,竟起了与锦衣卫掰一掰手腕的念头,当然这是后话。

陈洪带着李默走了,陆炳也急匆匆跟着走了。

正主一走,这帮客人们可就成了无头鸟,戏没人唱了,酒没人喝了,预备好的寿面,也更没人去吃了,谁还有这心思啊。大家都有感觉,这次李默凶多吉少了,恐怕就算最后能化险为夷,也得沦为明日黄花,辉煌不再了。

所以与他有牵连的,都在想怎样保住自己;与他有仇的,在想如何搜罗他的罪名,跟着上本攻击;没有瓜葛的,也在想着该当如何自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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