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督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,暗合‘朝廷统领四方’之意。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,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,以空阔见威严。
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,又是一根高大的旗杆,再往前,便是偌大的中门。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,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:浙直总督署。
高檐、大门、八字墙、旗杆大坪,都是封疆大吏的气派。今天晚上这里的这种气象更是显耀,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衣甲鲜明的军士,灯笼火把,一片光明。
如果告诉你,这么大的排场,只是为了欢迎一个五品官员而已,你可以不信,但如果告诉你,那个五品官的名字叫沈默,那你就不得不信了。
胡宗宪亲自到大门口,用最隆重的仪式迎接沈默,当铁柱掀开轿帘,两人四目相对,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,尤其是胡宗宪,看到沈默重又意气风发,竟然鼻子发酸,双眼发热,有些哽咽道:“拙言!”
沈默却不敢托大,规规矩矩以下属礼参拜道:“属下苏州同知沈默,见过大人……”
胡宗宪哪肯让他跪下去,双手托住他道:“你我兄弟,还需这套虚礼吗?”
“规矩不能废啊,”沈默苦笑道:“何况是在衙门口。”联想起胡宗宪用总督的仪仗把自己接来,显然是有他的用意的,不过沈默却不能因此废了礼数,被人说闲话。
“在哪里都不用!”胡宗宪朗声笑道:“现在的江浙,就是你我兄弟的地盘了,谁敢乱嚼舌根?”
沈默感动的点点头道:“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默林兄了。”婚礼上他便已经知道,胡宗宪在升任总督不久,便将自己的号由‘梅林’改为‘默林’,据说是为了表示永不忘恩。但精通厚黑的沈默,却不惮以另一个角度诠释这个改变……赵文华号梅村,昔日赵胡两人以此称兄道弟,这是广为人知的。所以他觉着同样精通厚黑的胡部堂,是在撇清与死鬼赵文华的关系。
当然就算只是人家冠冕堂皇的说法,也足以说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,所以沈默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太感动,并没有腹诽他的意思。
胡宗宪亲热挽着沈默的胳膊,与他并肩走进大堂,笑道:“咱们一家人,也不必在外面了,到后堂去,也见见你嫂子和侄子侄女儿。”
这下沈默真有些受宠若惊了……要知道,这年代虽然世风日下,姑娘小姐的抛头露面极多,但在体面的官人家,还是恪守着理学,夫人小姐是轻易不见不出垂花门的。
现在胡宗宪邀请沈默与家眷相见,这样的交情,比通家之好还更进一层,如手足一般。
胡宗宪带他进了后堂,里面早已大张宴席,胡夫人和他们的一儿两女,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。风韵犹存的胡夫人,是为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,大方的朝沈默福一福,含着笑问丈夫道:“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沈兄弟了!”
“不敢当这个称呼!”沈默一躬到地道。
胡夫人还了礼,笑说:“叔叔对我们家老爷的恩情,他是整日挂在嘴上,连我这个妇道人家都耳熟能详了,您要是觉着‘沈兄弟’不合适,那咱们就改叫‘恩公’了。”胡夫人确实配得上胡宗宪,几句话就把初次见面的尴尬驱散了。
“那就更不妥了。”沈默笑道:“那小弟就厚颜拜见嫂嫂了。”
“咱们进去说,”胡宗宪笑道:“我兄弟还没吃饭呢。”便拉着沈默进去,要让他在正位坐下,沈默自然不会答应,两人推让许久,只好东西昭穆而坐,王夫人在下首相配。
这时胡宗宪的儿子和女儿才上前拜见‘叔叔’,至少这叔叔年纪着实小了点,比胡公子还小一岁,只比他两个女儿大一点。
不过辈分这东西,是从来不看年龄的,既然是他们爹的兄弟,就得规规矩矩行礼叫叔。
当然这个叔也不能白当,好在沈默已经准备好了见面礼,送给胡公子一匹纯种的汗血马,两位小姐一人一套京城专供宫内的胭脂斋所产的水粉胭脂之类,喜得两个小丫头叫‘叔叔’都痛快了许多,就连胡公子脸上也有几分欢喜,显然这礼物是投其所好了。
沈默又送给胡夫人一大盒若菡用的那种‘雪莲养荣丸’,胡夫人是识货的,知道这东西对女人容颜来说,有枯木逢春之效,早就想讨唤一些了,只是苦于无门,现在终于得偿所愿,自然对这个便宜小叔子好感顿生,另眼相看了。
胡宗宪笑道:“他们都有礼物,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办?”
沈默哈哈笑道:“确实有好东西送给哥哥,到时候自己打开看就是了。”
胡宗宪自然明白他的意思,显然有些东西是不能当着妻儿的面拿出来的,遂呵呵笑道;“我开玩笑的,你可千万别当真。”说着又埋怨沈默没有把弟妹带来。
沈默苦笑道:“您一日三催,我恨不得插翅飞来,哪还能携家带口呢?”
“呵呵,也是,那就下次吧。”胡宗宪笑笑,吩咐他老婆道:“夫人,你和孩子们敬了沈兄弟的酒,就请到里面去吧,免得兄弟多礼,反而拘束。”
知道这是有正事儿要谈,胡夫人和胡公子向沈默敬过酒,便退了出去,只留下一个丫鬟侍奉。
第三七六章 尔虞我诈,谁是谁非?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胡宗宪说到正题上:“这么早把拙言你请来,是有两件事情相商,一件我的事,一件你的事,但归根结底都是我们大家的事。”
沈默笑道:“那先说默林公的事吧。”
胡宗宪道:“是关于王直的,其实他的代表已经来了,还在杭州过了年,”顿一顿又道:“和沈京在一起,还参加过你的婚礼。”
沈默跟沈京打过照面,晓得那小子平安归来,本想跟他一晤,谁知他竟然匆匆离开,原来是另有任务啊,缓缓点头道:“兄长不妨将原委道给我听。”
“我让沈京本人告诉你吧,”胡宗宪道:“他已经在偏厅候着了。”
“是么?”沈默惊喜道:“快快让他来见我。”
胡宗宪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门,须臾领会一个身穿七品服色,蓄着小胡子,颇有些人模狗样的年轻官员近来,一边行礼一边道:“拜见部堂大人,给状元郎请安了。”
沈默笑骂一声道:“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。”便起身拉着沈京坐下,亲热的直拍他的肩膀,对于这个堂兄弟,沈默虽然嘴上不说,但心里还是很挂念的。
沈京嘿嘿笑道:“我好歹这算是出使过的,现在干的是礼部邦交的事儿,当然要懂礼貌,受礼节了。”明明是在陪着个海盗头子玩,他却愣是说的这么神圣,惹得沈默笑不拢嘴。
胡宗宪也笑着对沈默道:“你这个兄弟虽然惫懒浑不吝,但确实有本事,是个能吏啊,”说着呵呵一笑道:“我已经拔他为总督府的理问官,虽然品级不高,但终归是个出身,早晚立了功,外放个知州、通判并不困难。”
沈默感激笑道:“我们兄弟俩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睐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这就是说话的艺术,如果沈默光感谢胡大人对堂兄的照顾,沈京就会听着别扭,因为那样一来,把他的位置摆得太低了;可如果不表示感谢,显然又是不妥当的,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进被照顾的行列,与沈京一齐致谢,每个人听起来都舒服。
胡宗宪心说:‘瞧瞧,多会说话?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浑水里飞黄腾达起来呢。’
吃几盅酒后,胡宗宪对忝陪末座的沈京道:“把你去日本的事情,跟拙言讲一讲,完事儿咱们合计一下。”
“遵命。”沈京道:“说起来是前年夏天了。”不由有些唏嘘道:“真快呀,转念两年了……”
“其实才一年半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说重点。”
沈京点头道:“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卫长陈可愿,在蒋舟的带领下,前往日本寻找王直,几经辗转,在日本九州岛登陆,见到了当地的大名松浦家,出乎意料的是,大明朝官员的名号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,不仅没有为难我们,还答应帮我们与王直联系。”
说着咋舌道:“你是不知道,那王直在日本混得那个风光啊,他在九州岛南部,割据三十六岛,称王称霸,那些日本诸侯,连个屁都不敢放。”说着抱歉笑笑道:“不文明了……应该是,连句话都不敢说。”
“难道日本诸侯不管么?”沈默奇怪道:“我听说这个时代日本号称群雄并起,有很多一代名将呢。”
“那些人吹牛比较厉害。”沈京笑道:“你想啊,区区日本、弹丸之地,却号称六十六路大诸侯,小诸侯更是不计其数,本来人就不多,还分成百八十伙,一帮能有几个人。”便回忆道:“我曾经亲眼目睹过松浦家与他们最强对手龙造寺的一场决战,两方人数加在一起也就两千左右,从早晨打到晚上收兵,一边死了一百多,”说着嘿嘿笑道:“放咱们国内,帮派斗殴也比这个规模大。”
待沈默和胡宗宪笑完了,沈京接着道:“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象,他垄断了闽浙到日本,日本到南洋的黄金商路,拥有和控制各种船只两千余艘,直接隶属或者听命于他的,达十万多人,且他的直系部队还都配备了很厉害的西洋火枪,所以日本‘名将’虽多,还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。”
“恰恰相反,他们对他十分客气,逢年过节还要送礼上贡,丝毫不敢怠慢。”沈京一脸感慨道:“因为他几乎垄断了跟日本的全部贸易,尤其是西洋火枪,那是诸侯们的最爱。”
沈默颔首,对胡宗宪道:“看来我们原先的推断没错。”
“是啊,现在一个徐海就把我弄得焦头烂额,”胡宗宪皱眉道:“万不能再跟此人发生冲突了。”说着对沈京道:“你继续说。”
“后来在松浦家主的引导下,我们见到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,又在他的带领下,辗转见到了王直。此人四十多岁,身材不高,但面相十分忠厚,不过起初表现的并不友善,因为他听下面人说,全家人都被我们杀光了,所以也要杀掉我们。”虽然他是用轻松的语气在回忆,沈默还是能体会到当时的生死一线,又听沈京道:“当我们拿出他儿子的亲笔信时,他的态度彻底转变了,他十分高兴,说自己其实早就是朝廷的人,之所以远避海外,都是因为朱纨、王忬等人的迫害,其实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归,并且愿意帮助朝廷平定倭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