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瑞摇摇头道:“你自己休息吧,我要天黑前进城。”说着竟然快步往前走去,显然也想离他远点,这让向来被视为‘香饽饽’的沈默很没面子。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三尺愤愤道:“到时候大人表露身份,看他还敢不敢狂了。”
“敢。”沈默笑道:“不然就不是海刚峰了。”刚要进茶楼里坐会儿,却听铁柱道:“大人,那海瑞被人缠住了。”
“哦?”顺着铁柱所指,沈默看到一群青衣轿夫围着海笔架,仿佛要把他塞到一顶轿子里去。
“难道是劫持?”沈默回头一看,自己的兄弟都在远处,便壮起怂人胆道:“看看去!”说着翻身上马,带着两人冲过去,便听到了如下对话:
“您是海大人吗?我们是长洲县的轿夫,在此恭候多时了。”轿夫们道。
“你们怎知我的行踪?”海瑞问道。
轿夫们互相看看,领头的赔笑道:“我们也不知道您哪天来,就在这一直等着,结果还真把您给等来了。”说着不由分说,便将他按到轿子里,高声道:“您老坐好了,兄弟们起轿了!”
沈默看是来接驾的,觉着有些蹊跷,便吩咐手下跟上。
只见那轿子起先还算正常,但没行出一里地,突然就发疯般地‘飞’起来了,活像在颠簸箕,直把海瑞颠得前仆后仰,跳起落下,肚子里也翻江倒海,若不是吃得太少,定会吐出来的。
还听他们一边颠,一边怪腔怪调的哼道:‘今天老爷乍到,先坐簸箕小轿,往后不听使唤,拿你乌纱撂高……’
沈默在后面,看见四人的小轿十六人抬,轮换折腾海刚峰,也听见那放肆的小调。他这才想起徐渭曾经说的陋规:但凡科贡官、举人官上任,下属总会变着法子的给他下马威,除了这些官儿不敢惹事,好欺负之外,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,就是使其安分守己、少管闲事……一般这些官员都年纪大了,不愿招惹这些地头蛇,所以宁肯吃这个哑巴亏,日后也睁一眼闭一眼,甚至同流合污,一起捞钱。
但沈默不想阻止,他想看看传说中的海刚峰会如何应对。
第三八零章 券
四抬小轿飞快地向北奔跑,且前后左右、上上下下颠簸起来,颠得海瑞骨头都散了架。四个轿夫抬累了,另四人立马换上,还是一路小跑不停颠簸。
“停轿!”海瑞虽然没做过轿,但也知道自己被耍了,不由怒火中烧道。
“回老爷,离城还有几十里呢,”外面的轿夫阴阳怪气道:“咱们得抓紧赶路,不然城门就关了。”
“本官命令你们停轿!”海瑞见他们非但不听,还怪腔怪调的唱那些曲子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竟把坐板拆下来打将出去,将一个轿夫打倒在地,轿子才停了下来。
海瑞扶着轿门,颤巍巍下来,脸色蜡黄蜡黄的,过了好一会儿恢复正常。直起腰来,阴着脸看向这些存心不良的轿夫。
他一双眼睛虽然不大,但目光却如剃刀般锋利,刮过哪个人,哪个就得把头低下,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的。
沈默远处看了,不禁暗暗点头……当官要有气场,有气场才能压住人,但一般人都是长期身居高位,权掌生杀,多年熏养出来的,但这海瑞一个区区教谕出身,此刻也没有穿他的官服,却能用气势压服众人,看来确有其过人之处。
待把众人压服了,海瑞四下一看,道左正好有一堆盖房剩下的土坯,他便一指那些土坯道:“给本官把这堆土坯搬到轿里。”
众人登时化身呆头鹅,那领头的讪讪道:“您老,您老要这玩意儿作甚?”
“抬到府里给老爷我架床!”海瑞面无表情道。
那轿夫头子连忙打一躬道:“启禀海老爷,府内有上好的棕绷床,不用垫砖……”
“没办法,”海瑞两手一摊道:“睡不惯那玩意!”说着把脸一板道“休要罗嗦,一人四块,给我搬到轿中!”
轿夫们只好乖乖地将土坯搬到轿里,但搬完之后,海瑞又坐进去了。
盘腿坐在已经了土坯跺子的轿厢里,海瑞垂下眼皮道:“快走啦,不是怕耽误进城么?抓紧赶路吧!”
一块土坯五斤多,十六个人六十四块就是三百几十斤,再加上海瑞那一百多斤,就是近五百斤的份量。轿夫们一个个被压得趔趔趄趄,汗流浃背,换了一拨又一波,最后全被压得东倒西歪,腰都快断了。
见遇到高人了,轿夫们搁下轿子,跪地讨饶不止。
海瑞盯着他们道:“你们不是轿夫。”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太差了,根本吃不了这碗饭。
“您老法眼如炬,”轿夫们更加不敢隐瞒了,竹筒倒豆子道:“我们不过是苏州城里的一些混混,被人雇来给您个难看的。”
“谁?”海瑞沉声问道。
“这个,小的们不敢说,”混混们摇头不迭道:“我们惹不起他们。”
“惹不起他们,就惹得起我吗?”海瑞冷笑连连道:“你们不说,我也知道那些人是谁,我问你们——如果本官要拿你们是问,他们能护住你们吗?”
众人纷纷摇头道‘不能’。
“相反,如果本官要护你们,他们敢动你们吗?”海瑞循循善诱道。
“不敢。”一众泼皮已经完全被他绕进去了。
“所以,”海瑞一字一句道:“你们自己说,应该向着哪一边吧?”
“我们说,我们说,”泼皮们就要招认,那领头的又不放心的问一句道:“您老真能护着我们?”
“我海刚峰言出必践,不必怀疑。”海瑞沉声答道。
那些泼皮便把长洲县丞、典史和几个老吏,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,不近人情的海笔架要来长洲任县令,怕断了他们的财路,便合计着要给他来个下马威。
海瑞听了寻思半晌,这次也不上轿了,便命他们抬着轿子直奔县城而去,他则大步跟在后面,赶羊似的催着他们快走。
沈默饶有兴趣,也紧紧跟在后面。
紧赶慢赶终于在关门前进了苏州城,直奔长洲县衙。
此时县衙门口张灯结彩,披红挂绿,县里的佐贰官等已经得了消息,在门口恭候。一干小吏则手持着鞭炮等在那里,当这些人真想欢迎他?当然不是!他们估计那海刚峰一路颠簸而来,早应该吐得七荤八素,站都站不住了,所以才搞了这个欢迎仪式,存心想看他的笑话呢。
只听那腆着大肚子的苟县丞,对看热闹的老百姓得意洋洋道:“新来的县令啊,不过是个教书匠,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坐轿呢,也不知习不习惯!”听这么一说,老百姓们纷纷往街口巴望,想看个究竟。
不一会儿,小轿来到县衙前,轿夫们搁下轿子,累得纷纷坐在地上,只有海瑞一人立在那里。
他这一鹤立鸡群就显眼了,苟县丞一伙儿早知道未来县令的相貌,试探问道:“您可是海老爷?”
“正是本官。”海瑞冷冷望着他道。
“您怎么没坐轿子?”苟县丞这个纳闷啊,心说看这轿子挺沉的啊?里面装的是什么?
海瑞淡淡笑道:“苟县丞是吧?”
“下官长洲县丞苟养德,见过堂尊大人。”苟县丞只好给他行礼,后面的主簿、典史一干人等,也纷纷跟着行礼。
海瑞也不叫他们起来,指着那顶轿子道:“本官要感谢你们的特殊关照,但老爷我坐你们的轿子,颠得骨头散了架,需要支炕休息,你们就好事做到底,帮我支个炕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