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327节

“所以那些布庄、肉铺、米店的老板看着都眼红了,一窝蜂地跟着模仿,卖起了布券、肉券、米券?”沈默出声问道。

“是的……”沈鸿昌小声道。

“算盘确实打得精明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如果你能将空手套白狼的欲望,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,不失为一个天才的创意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沈鸿昌用手捂住面颊道:“可后来事态的发展,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。因为饼券上面没有标明面值,按照购买时的价格付钱,提货时不用多退少补。”顿一顿,为沈默解释道:“酥饼是用粮食做的,价格跟着粮价变化。原本江南是鱼米之乡,粮食几乎年年丰收,但这几年兵灾厉害,倭寇来去无踪,导致粮价起伏很大,也让酥饼价格最高和最低时相差数倍。一些精明的百姓将饼券攒在家里,等酥饼涨价时再卖给别人。”

怕沈默不明白其中的奥秘,沈鸿昌小心翼翼的问道:“大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?”

“追涨杀跌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
沈鸿昌彻底服了,看来这位府尊大人虽然年纪轻轻,但是精明过人啊。

“对,就是追涨……杀跌。”沈鸿昌点头道:“但是也有性子急的人,不屑于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,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,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。倘若来年是丰年,现在的饼券就跌价;倘若来年是荒年,现在的饼券就涨价。”

“不仅仅是饼券,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来投机。其中更是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票号见有利可图,不仅仗着自己本钱雄厚来分一杯羹,轻而易举地操纵起价格,而且还接受百姓各类券的抵押,放起了利子钱。”

待沈鸿昌讲完,沈默问道:“这样的危害你想过没有?”

“想过,”沈鸿昌咽口吐沫,道:“我们店放出去的饼券,如果要全部兑现的话,在不接受新订单的情况下,要十五年时间……且我们这还是保守的,其他店放出的券,甚至有五十年也还不完的。”说着脸色煞白道:“一旦出现挤兑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
“既然知道危险,为什么还不收手呢?”沈默沉声问道。

“停不下了,”沈鸿昌双目乞求的望着沈默道:“现在就是我们想停,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银号也不允许了。”

“他们武力威胁你们吗?”沈默问道:“放心说出来,朗朗乾坤,本官会为你们做主的。”

“不用武力威胁,”沈鸿昌满嘴苦涩道:“他们手中攥着大把的券,私下威胁我们,只要谁敢不听摆布,就挤兑死哪一家……他们银号钱庄背后都是有贵官家撑腰的,我们小本小号哪能跟他们抗衡。”说着长长的叹口气道:“其实现在,整个苏州城都被他们绑架了,说东西值多少钱,该发多少券,全是他们说了算。”

“如此下去,早晚有一天,苏州城的物价会彻底崩溃,这些票券将一文不值,所有人都损失惨重,愤怒的百姓会把我们抽筋扒皮的。”说完跪在地上道:“小人一时贪心不足,走上了这条不归路,甘愿承受一切罪责,只是……”便叩首于地道:“万福记是小人祖宗数百年的心血,请大人帮着保全招牌和声誉,不然小人无脸见就九泉下的祖宗啊。”

“早想到你祖宗,就不该光想着钱,”沈默骂一声道:“你起来吧,本官是不会坐视不理的。”

“谢大人!”沈鸿昌惊喜道:“如果能得搭救,小人情愿献出这几年来的不义之财。”又道:“如果有必要,小人可以代大人约见几位票号和当铺的老板。”

“这件事,还要从长计议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
“那他们若是问我,大人找我干什么,小人该如何回话?”沈鸿昌问道。

“你就说,”沈默道:“认了个本家吧……”

沈鸿昌一听,登时激动的热泪盈眶,他知道,大人这样说,那就是一定会保住自己了,不然怎会乱认亲戚呢?给沈默磕头连连道:“侄儿鸿昌,叩见堂叔了。”

沈默心说你还真会顺杆爬,不由笑道:“我可不敢当……”却也没有一口拒绝。

他之所以认这个本家,确实要保住这沈鸿昌,因为此人是第一家放券的标志性人物,若是此人倒了,苏州的‘票券界’,定会引发信任危机,继而连锁反应,造成大地震的!

沈鸿昌告退后,签押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人,他负手立在堂中,望着墙上一幅素白的中堂,上书曰: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’看题款,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,他也懒得摘下来。

看着那两行大字,沈默的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,放在以前,他怎么也不敢想象,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朝,已经出现了如此初具雏形的金融交易。如果继续顺利发展下去,或许将会形成为一定规模的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吧?

但稍稍理智些,就会知道这种充满了投机与侥幸的买空卖空,以及不良资产抵押贷款,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小型的金融危机,把苏州府的财富涤荡一空的同时,也把这种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儿,扼杀在萌芽中。

这些天来,沈默已经想明白了,凭自己一人之力,休想挑战整个社会的秩序——没有一个大时代、大潮流,这个该死的皇权至上、地主执政,充满小农意识的社会,是不会被任何人改变的。

所以自己应该做的,还是将一些本来就已经萌芽甚至存在的东西,呵护成长起来;将一些阻挡人们视线的窗户纸捅破;将一些潜在的危险扼杀,能把这三样事情做好,他就无愧于心。

剩下的,就交给这个蕴藏着一切可能的大时代吧!

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死结终于解开,沈默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,突然听到一阵咕咕直响,低头一看,才发现是自己腹中的声音。不禁莞尔,高声道:“来人呐,老爷要吃饭了。”

丫鬟们早就端着盘子等在外头,只是不经传唤,不敢擅入签押房,闻听沈默一声,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来。

下午未时初,吃饱喝足,又午休片刻,沈默精神抖擞的来到二堂接着办公。二堂的门户叫寅恭门。寅恭,出自《尚书》‘同寅协恭’,意思是同事们要和衷共济,精诚合作。因为这才是知府日常办公的地方,且府衙的重要机构多围绕此处布置,如东侧有粮捕厅,西侧有理刑厅,东南侧税课司,西南侧照磨所等。

下属们早就在二堂恭候,问案之后,沈默便命书办将所有人写的条子收上来,看了几眼,便微微皱眉,吩咐一边的书办道:“拿一块黑板还有粉笔来。”

书办赶紧去耳房取来,按照沈默的要求,支在大案一边,沈默便令两个书办,一个唱一个写,把条子上的内容全部写在黑板上。

待念完写完之后,沈默看一眼黑板,似笑非笑道:“诸位还真是挺热心的,人家别府的课税司,只管着收收税,可咱们的税大使,本职工作之外,还负责市面上的治安、马政,稽查……如此多能,还要巡检司作甚?”说着又看巡检司道:“哦,原来巡检司兼职去干仓库、河渠、沟防、道路了。”

接着又历数各司各房,均有十分严重的权责混淆的毛病,对于那些肥差要缺,往往有好几个部门宣称对其负责,可那些苦差穷缺,就没有人搭理了,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。

望着讪讪而笑的众人,沈默也灿烂笑道:“大家都很积极嘛,有众位分担,本官就轻松多了。”

众人皆称是,心中却暗笑道:‘正是要您老背黑锅。’这一方面是欺他年轻没有道行,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没有岗位责任制,各人的权责极不明确,有了差事相互推诿、出了问题互相扯皮,最后扯不清、理不明时,只好由知府大人背黑锅,挨处分,甚至被调走降职也说不定。

有人问,不是‘官大一级压死人’么?怎么会是知府大人给下属背黑锅呢?还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,如果像早年间,在任上一干就是九年,什么油滑刺头的属下,也都治得服服帖帖。

但现在官员三年一调动,甚至还有等不到三年就变动的。如此,府尊换了一任又一任,可他们这些佐贰僚属却大多终老于此,对于走马灯似的府尊大人,官吏们也只会敷衍了事,就像送神一样,送走一位是一位。

但沈默岂是好耍弄的,只见他将脸一拉,沉声道:“你们可能不知道,本官的父亲从绍兴府一个小小代书,一步步做到了绍兴通判,耳濡目染之下,本官对衙门里这点事情,也算是了若指掌。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早知道你们将衙外的差事唤作五味铺,‘酸’的是学署的学官,‘甜’的是各类课税,河泊,屠宰大使等等,‘苦’”的是驿站、舟车,‘辣’的是巡检、城防;‘咸’的是阴阳铺与医馆等等……每个人都是拈轻怕重,喜甜厌苦,想不到咱们苏州府,也是如此。”

众官吏一听,大人竟是个懂行的,不由有些后悔,便纷纷道:“主要是想为大人多分担些,办好了还不都是府尊您一人之功,我们下面人多跑点腿,受点累也是应该的。”

“话说的好听。”想要办些实事,自然不能任由下属敷衍,只听他眉头一拧,加重语气道:“若是差事办砸了呢?也都是我一人之过,这样让你们既没有动力,也没有压力,一门心思捞钱便可,显然是不妥的。”

‘想不到还挺明白……’众人不由有些吃惊,但仍然满不在乎的心道:‘可该咋样还得咋样。’

却听沈默提高声调道:“所以本官,会在府衙里执行一套考核之法,将诸位的差事按照朝廷的规定重新分配,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,并分别登记在两本账册之上,一本留在本官这里做底,另一本你们各自拿着,对应办的事情,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,反之必须如实申报,本官会每月检查一次,一次没完成罚俸,两次没完成降职,若是有第三次,恭喜你解脱了,以后都不用来上班。”

众人一片哗然,心说这样还不把我们逼死?互相递个眼色,便有胆大的道:“大人您这样,我们倒是无所谓,但甫一上任便标新立异,恐怕会引起上峰的不快……”

沈默冷笑一声,朝北方京师方向拱拱手道:“皇恩浩荡,授予本官对所辖官吏临机处置之权,只需事后备案既可……此事胡部堂也是支持的。”

众人登时傻了眼,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,只好自我安慰道:‘按照以往规律,新官上任三把火,雄心勃勃一回,烧完之后该干嘛就干嘛,所以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吧?便一个个强打起精神来,接下这个差事。

归有光倒是蛮支持的,小声问道:“府尊,这规定要在下面州县推行么?”

沈默缓缓摇头道:“不必。”他当然早晚要推行,但现在一没有竖起权威,二没有见到成效,并不是推广的时候,还是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试行一下,然后看效果再说吧。

让众官回去等候传唤,沈默出了后堂,便见三尺在门口张望,一看到大人出来,赶紧凑过来道:“黄公公来了。”

沈默微一动容,道:“带我过去。”便跟着三尺走到外签押房,果然见四个紫衣小太监站在门口。

“黄公公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恕罪恕罪啊!”沈默调整一下心态,爽朗笑着往里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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