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369节

“揭开油布!”戚继光一声令下,所有船上的盖布全部解开,白花花的大米露出来,每一船都是,整条河道仿佛都变成了米的世界。

看到这种情形,谁都知道米价只能跌不会涨了,谁还会再买大米?

望着轰然而散的人群,陆绩只感觉头晕目眩,喉头一甜,吐出一口鲜血。

听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声响,那阴影中的陆绩坐着轮椅出来,却让人不见庐山真面目,因为他的全身,都包裹在黑布之中,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,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?充满了怨毒与愤懑,灰暗与暴虐,就是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气息。

他颤巍巍的身手推开窗户,趴在窗口往外看,正见到满江的大米,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。

“完了完了……”他用力捶打着窗沿,终于因为动作过大,袍子掀开,露出手背的皮肤,竟然是龟背状的鲜红色,令人触目惊心。

“为什么他总能料到我的底牌?”他完全发了疯,推着轮椅在屋里横冲直闯,将立瓶、花盆、水壶、等一切能撞倒的东西统统撞倒,最后自己也装在桌子上,狼狈的摔在地上,不停的蜷缩着,口中还怒道:“为什么?为什么?为什么?”

这时候,门开了,吐过血的陆绩走进来,便看到他死狗似的趴在地上,赶紧抢上几步,扶起他道:“哥,你没事吧……”

“为什么,为什么?”那黑衣陆绩喃喃道:“告诉我,陆绣,为什么他总能料到我的底牌?”

原来她真名叫陆绣,只见她微微摇头,泪水涟涟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“是不是你,陆绣……”真正的陆绩突然一把揪住陆绣的衣襟,双目怨毒的望着她道:“我的孪生妹妹,背叛了我,你看上了那个小白脸,出卖了我。”

“怎么会呢?”陆绣使劲摇头道:“我怎么会出卖哥呢。”

“一定是你。”陆绩歇斯底里道:“肯定是你,就是你!你被他抓去过,在他那里呆了七八天,你肯定就看上他了!”说着使劲点头道:“对呀,他是大明四大才子之一,小三元加大三元,数百年读书人的荣光,都在他一人身上,又年轻英俊小白脸,不像我,一个毁了容的,你肯定弃我如敝履了,另觅新欢去了!对吧?”

“你俩上过床了吧?”陆绩如夜猫子一般鬼叫道:“肯定是的,这么说他是我妹夫了,你快去让他来见我,快点啊!”

被他的污言秽语泼了一身的陆绣,知道不是时候吵架的时候,因为对方明显收网了,说不定须臾便会找到这里,所以必须尽快躲到那个人那里。

她将乃兄强行按在轮椅上,又用绳子困住……那陆绩虽然疯狗一样,但身体十分无力,根本无法反抗,被她三下五除二,便捆成了粽子,口中却还喋喋不休道:“后悔了是吧?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冲动,让自己的身份死去,然后给我当替身了,是吧?你这辈子都是陆绩,你永远嫁不出去了!真实老天有眼啊!哈哈……”

“别说了!”陆绣尖叫一声,擦干泪水,红着秀眉的双目,定定盯着他,道:“告诉你,陆绩!我这辈子从来都是以你为荣,以我们陆家为重,至今为止,给你当替身,我从没后悔过,还一直很骄傲,自己能够以最敬仰的哥哥的身份见人!”说着咬碎银牙道:“但是我告诉你,我现在真的后悔了!后悔给你这个窝囊废、懦夫当替身了!”

听了她的话,陆绩仿佛被施了定身法,呆若木鸡,一动不动,良久才号啕大哭起来。

“别哭了!”陆绣怒目而视道,陆绩果然不哭了,听她道: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,输了这一场,还有下一场,我们走!”

“你说得对,”陆绩仿佛被骂醒了,又恢复了那种毒蛇般的冷静,道:“对,我们还有机会,不能从正面打倒他,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!”

“对嘛。”陆绣叹口气道:“走吧。”便给他盖了床毯子,让人抬着下了楼。

兄妹俩在院子里上了马车,直接往城南而去,进到那条熟悉的胡同,陆绣感到一阵阵脸上发烧,昨日的嚣张还在眼前,现在却要来寻求人家的庇护,这真是做人莫张狂,现世就会报啊!

敲门,门开,车进去。

朱十三站在院子里,一看到男装的陆绣,便抚掌笑道:“怎么样,我说什么来着?你偏不听,是你陆大少最后来求我吧!”

陆绣又羞又恼,怒道:“落了毛的凤凰也不是公鸡可以奚落的!”

“错,”朱十三笑道:“你比落了毛的凤凰还不如,我可听说了,人家徐家已经告到大都督那里了,说你恶意欺诈,不付货款,让他们丢人失财,咱们看看大都督会怎么办。”

“什么?”陆绣这些立不住了,低声质问道:“你捅上去的吧?”

“别傻别天真了。”朱十三哈哈笑道:“我是锦衣卫十三太保,效忠的是大都督,不是大都督的侄子,你说我会不会帮着你瞒他?”说着面色一狠,厉声道:“我几次三番告诉你,大都督命令不许与沈大人为难,你却置若罔闻,几次三番、变本加厉的要置他于死地,我已经将你的所作所为全部上报了,就等着迎接大都督的怒火吧!”

第四一二章 苏州的主人

大船缓缓靠岸,一身戎装的戚继光站在船头,他身穿山文将军甲,头盔上那朵斗大的红缨,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在空中飒飒飘飞,显得英气逼人。

一身便装的沈默,已经站在码头,笑吟吟的迎接他,老远便拱手笑道:“元敬兄,别来无恙啊!”

“大人!”戚继光不敢怠慢,赶紧回礼道:“大人别来无恙!”虽然他是四品武将,比沈默还高两级,但人家是文官,要远远比他金贵,更何况文官指挥武将,这是铁打的规矩。

只是当初称兄道弟,直呼其名,现在却要分出上下尊卑,让戚继光心里稍有些不是滋味。好在沈默通人情,在码头亲迎,这才让他好过许多。

踏板放下,戚继光第一个下来,就要大礼参拜,沈默赶紧扶住他,一脸严肃道:“还记得我们在龙山说的吗?陋习不可习!”

戚继光登时回想起那个冬天,两人在龙山后面的那座小茅屋里,挥斥方遒,激扬文字,指点江山,纵论天下,还真有些‘恰年少风流,试伸手,补天裂’的意思!

一想到这里,这个如岳般的山东汉子,也忍不住微微激动起来。

“还记得当初我们的理想吗?”沈默与他紧紧握手道。

戚继光重重点头道:“富国强军,重振华夏威风!”

“扬威四海,堂堂中国要让万国来朝!”沈默也激动起来,使劲拍着他的手道:“元敬兄,目标虽然很远,但你我确实又近了一步!”

听他这话,戚继光恢复了平静的心情,点头道:“大人以弱冠执掌一府,又手握开埠大权,现下又扫平拦路虎,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。”

沈默看看他,笑道:“元敬兄,从你这话里,我听出一股子怨气来。”

“继光不敢。”戚继光轻声道。

“你我兄弟,休要被虚礼拘束!”沈默拍拍他的胳膊,道:“边走边说。”

戚继光点点头,便跟他沿着江边走去,穿过从船上卸下麻袋的人群,四周渐渐安静下来。

沈默才开口笑道:“说实话,元敬兄是不是怪我太自作主上,太自私了?”

“末将不敢。”戚继光赶紧否认道:“就像我们合作的军规上说的,服从是军人的天职,我一直以此要求自己的部下,当然自己也要以身作则了。”

“看看,”沈默指着他笑笑道:“都得用军规来说服自己,才能到我这儿来了……说明你确实是不情愿,不甘心啊!”

戚继光轻笑道:“没有的事儿,多心了。”

“我没有多心。”沈默清声道:“你八成是想,这里远离战区,比起松江、宁波、台州这些地方,打仗的机会太少了,怕多数时候,都是给他沈拙言看家护院吧,对不对?”

戚继光笑笑,没有说话,显然被言中了。

“原先你这样想没有错的,苏州确实不是前线。”沈默站住脚,正色对他道:“但现在就错了,因为这里要开埠了,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,也是断人财路的坏事,那些人虽然折了这一场,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

“文的不行,来武的;明的不成,来暗的。”沈默继续道:“当明枪暗箭都不奏效时,他们一定会把倭寇招来,来个鱼死网破的。”

戚继光点点头道:“本来他们和倭寇就是狼狈为奸,这在浙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。”

“嗯,”沈默也点头道:“所以元敬兄千万不能松懈,要更加勤奋的操练,等到机会来了的时候,一鸣惊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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