受中等赏者一百一十三人,赏白银五百两,绸缎二百匹,赐假半个月。
其余受三等赏,白银二百两,绸缎一百匹,赐假十天。
其奖励之丰厚,完全超乎众人想象,即使最次一等的赏赐,也拿到了相当于一年收成的赏银,且还是合理合法的,怎能让人不高兴?只是在高兴之余,看到人家拿一千、五百的,又颇为羡慕。
“这次拿少了不要紧,下次多拿就是了!”沈默哈哈大笑道:“下一步,我们要疏浚吴淞江,同时正式开埠,只要你们拿出一如既往的热情,奉公执法,令行禁止,相信我,下次你也可以拿上等!”
“遵命!遵命!”府衙里成了欢乐的海洋。
第四一六章 浮生偷得半日闲
五月初夏,沈默携着妻,在天蒙蒙亮时,坐一只小船悄悄出城。从枫桥镇,过独墅湖、入白蚬江,一路向东南插过去。出了大湖大江,逐渐到了昆山县西南隅一小镇中,两岸的屋舍越来越密,河道也越来越窄,却仿佛离水更近了……“水乡小镇,河网纵横;咫尺往来,皆须舟楫。”沈默着一身凉爽的湖蓝绸衫,头发用同色的发带简单的挽着,一手持折扇,一手扶栏杆,意态悠闲的站在船头上,淡淡笑道:“粉墙黛瓦,青石为阶;依河成巷,桥街相连;河埠廊坊,过街骑楼;穿竹石栏,水阁临河,入此境如入吴道子之古画,令我这俗人都变雅了。”
若菡一身淡雅的撒花细纱裙,腰间用根同色的细纱腰带竖着,云堆翠髻,轻施粉黛,微风一起,仙袂乍飘,荷衣欲动,纤腰楚楚,若飞若扬,若比西子,她俏立在沈默身侧,手持着一柄油纸伞,闻言微笑道:“我们的绍兴也不差。”
“绍兴也好,苏州也罢。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都太大,太热闹了,一大便有来往纷扰,一闹便有喧嚣乱耳,让人静不下心来,再美的景也做枉然。”
“看来夫君之意不在山水美景,”若菡笑道:“而是这份无喧嚣乱耳,无案牍劳形的半日之闲,世外之静。”
沈默颔首笑道:“知我者夫人也!”说着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道:“酸,真酸啊!”笑声中透着舒爽,惊起一片鸬鹚,惹得渔夫一脸嗔意。
沈默隔船拱手,歉意的笑笑,那素不相识的渔夫便也跟着笑起来,笑中透着豪气。从鱼篓里临起一条银白色的鱼,弧线优美的扔了过来,铁柱一把接过,原来是一条足有五斤的双腮鲈鱼。
来而不往非礼也,沈默笑着抛过一颗小小的银锭,那渔夫接过一看,不由面色一紧,摇橹过来道:“送公子条鱼耍吃,却不是要钱的。”便将那枚一两沉的小银锭双手奉还。
沈默怎么会接,笑道:“这位老哥,你给我鱼,我给你钱,公平合理的很,若是不要钱,那鱼我也不要了。”
渔夫憨厚笑道:“一篓鱼也不值一角银,怎么算是公平哩?”
沈默哈哈笑道:“不要推让了,不如这样吧,你带在我们在这镇子里转转,等到中午再觅一家风味酒楼,这样咱们就两清了,如何?”
“那就占公子爷这个便宜了。”渔夫欢天喜地的将那小银锭贴身收着,便划着小船在头前开路,一边划一边嗓门洪亮道:“公子爷是来游玩的?”
“是啊,苏州呆久了,让人气闷,出来转转,便到了这里。”沈默笑道。
“那您可来着了,我们这周庄虽小,却是个水美景美,人杰地灵的好地方。”渔夫自豪笑道:“您不知道吧,沈万三就是我们周庄人。”
“咦,”沈默没惊讶,若菡却轻咦一声,虽然没再说话,对那位财神爷的兴趣,却显露无异。
“咱们去他家看看吧。”沈默笑道:“宅子有人住吗?”
“有的,不过已经不姓沈了,”船夫道:“不过去看看还是没问题的。”
船行至一处私人码头,系好船缆,拾级上岸,正对着一处门房朴素,稍显狭小的宅院。渔夫告诉沈默,那就是沈万三的故居,百多年来从未填过一砖一瓦。
那低调到了极点的宅院,很难让人联想到富可敌国的沈大财神,不过沈默知道,南方的宅院,讲究内里的精致奢华,外面往往含而不露,这种精明与注重门脸光鲜的北方人,有着截然的不同。
所以他对内里的样子,还是充满了好奇的,但进去后,他失落了……渔夫对主人讲明来意,主人很好客,主动担当起导游,引着沈默夫妇俩,一层层走进去,多年前居家礼仪便展现出来。门厅、会客厅,内宅、膳堂,都在一条线上,延伸出长长一串。
虽然能让人联想到当年的人丁兴旺,房间也足够多,却比沈默见过的任何一处园林,都要俭朴缩憋。想来这位可以轻松资助帝国都城三分之一城墙,还能同时不费力的犒赏三军的巨富,其财产不可能比那些致仕官员少吧?
比如那位建造拙政园的王献臣,恐怕一百个加起来,都没有沈万三有钱吧?可他就可以建造钟翠天地,堪称仙境的豪奢园林里,并心安理得,优哉游哉的住在里面。而这位富可敌国的沈万三,却只能委屈在这逼仄无奈的宅院里,让沈默都替他抱不平。
若菡更加理解商人的含义,轻声道:“商人的财富在于流通,在于市面上货殖兴旺,并不在于家里是否豪奢。”
沈默闻言叹道:“再说了,再有钱也是一介商人而已,没有兵丁卫护,没有官府庇荫,谁敢肆无忌惮的去张扬?”
若菡摇头笑笑道:“当初沈万三所处的环境,比现在要艰难许多,其实咱们江南的大贾巨富之家,已经堪比王侯府邸了,从这一点上看,环境的变化还是可喜的。”说着幽幽一叹道:“但像沈万三那样真正的商家,也已经不复存在了。”
从沈万三的旧居出来,感觉气氛有些沉重,沈默笑道:“中午了,肚子也饿了,老钱带我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吧?”攀谈中,早知道那渔夫姓钱。
老钱便带着众人到了临近一处跨河的翻轩骑楼,檐前挑着的幌子上,‘沈家酒楼’四个字,让沈默倍感亲切,对若菡笑道:“有到家的感觉没?”
“人家明明是纪念沈万三,”若菡掩口笑道:“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。”
“那不一定,”沈默笑道:“没听方才那人说,沈万三祖籍是咱们浙江的,说不定二百年前跟你相公是一家呢。”
“这话说说玩笑可以。”若菡面色一变,压低声音道:“但让旁人听见了,会笑话相公的。”跟一个商人攀祖,总是会被人笑话的。
“就像他们觉着秦淮名妓很雅很高贵一样。”沈默撇撇嘴道:“我觉着沈万三一样很厉害!”
“好!这位公子说得好!”这话引起了店家的共鸣,那胖胖的掌柜走出柜台,亲自招呼道:“客官里面请,就冲您这一番话,小老儿也得敬您一碗‘阿婆茶’。”
便将沈默延请到临窗最轩敞的雅座,用洁白的抹布将桌子擦了又擦,这才请他坐下。
沈默笑道:“方才就听老钱说‘未吃阿婆茶,不算到周庄’,我早好奇的很,这老阿婆泡的茶,有什么独特地方,让他总挂在嘴上呢?”
小二端上几碟腌菜、酱瓜、酥豆之类的小吃,掌柜的取来一套精美的茶具,有青花瓷盖茶碗,细巧玲珑的茶盅、高雅古朴的茶壶和釉色光亮的茶盘。一边搁在桌上,一边笑道:“不是阿婆泡的茶,是阿婆吃的茶。”说着看看这对璧人,笑道:“当然,年青人也是吃得。”
“这茶有什么讲究?”沈默问道。
“那讲究可不少。”掌柜的从天井里那只大龙水缸中,舀一陶瓦罐水,搁在风炉上,用树枝点燃,道:“比如这水吧,是天落水,要比地上的水多几分灵性的。”
沈默登时想起孙猴子的无根水,不由笑道:“可要多烧一会儿。”
掌柜的笑道:“干菜箕柴炖茶,火烧得烈烈的,转眼就咕嘟咕嘟开。”果然,不一会儿,陶瓦罐里嗵嗵地热气直冒,他又道:“一边吃、一边炖,这样茶才叫一个酽,叫一个香呢。”
品味那清香浓郁,甘冽爽口的阿婆茶的功夫,丰盛的酒席上来了。店家极尽诚意,著名的蚬江三珍,鲈鱼、白蚬子和银鱼一样都没拉。其中最出名的是‘莼菜鲈鱼羹’,号称江南三大名菜之一,沈默此次兴起来周庄一游的念头,多半也是被其勾引过来了的。
其实真正的鲈鱼该有四腮,但周庄出产的却为两腮,比起在杭州吃的,背上没有刺戟,而有花斑。因为对一个美好典故的向往,沈默曾经专门考证过,其实这种鱼,是蚬江中野生的塘鳢鱼,当然也可称为鲈鱼。
但这‘莼菜鲈鱼羹’却是天下公认最正宗的,因为那‘莼鲈之思’的张翰,就是周庄人。这位千年前的大才子,‘思乡忽从秋风起’,便弃官不做,回到故乡好享用那令他魂牵梦绕的‘白蚬莼菜脍鲈羹’,这才让这道鲜嫩无双的名菜流芳千古,为文人骚客所趋之若鹜。
但真要品尝时,似乎还不如在西湖吃的那道‘莼菜鲈鱼羹’美味,毕竟那是名厨所脍,跟这乡野小店一比,至少用料少就考究许多。但等到给予评价时,却还是心甘情愿将其奉为天下第一,赞道:“果然还是周庄的最道地!”仿佛因为有了那位张大才子,他们吃的便不是单纯的鲈鱼羹,而是一种文人的品味一般,这恐怕也是大多数人的感受吧。
其实这道菜本身还是很精彩的,入口即化的鲈鱼,配上同样入口即化的莼菜,经过厨师巧妙的脍制,让人着实有销魂的感觉,只是事先期望过高,总是有些失望罢了。
好在蚬江不只有鲈鱼,其余的菜肴同样精彩,比如那以江为名的白蚬子,是一种漂亮的贝类,加以咸肉煮汤,色白如牛奶,味道醇厚鲜美。还有一道韭菜炒蚬丝,是把蚬肉挑出,切成丝跟韭菜爆炒,让人尝一口便不住筷子。
若菡最中意的,是那道‘鲜莼烩银鱼’,银鱼是一种细小如针的小鱼,无骨无刺,但确实鲜嫩无比。与莼菜两宝相聚,一个浓翠欲滴,一个骨软洁白,如丝如缎,媚而不妖,淡泊素雅,整个便就是江南的缩影了。
吃着白蚬江的鱼虾,就连喝的酒也是用这江水所酿的‘十月白’,虽是土酒,却依然有这江南小镇的风格,色清味美,回味悠长,尤其与这同水而生的鱼虾相配,也算是原汤化原食了吧。
只是鲈鱼也好、白蚬也罢,更别提银鱼了,这些游在水里的精细之物,虽美味无双,却仿佛太过飘渺,若菡吃着正好,却让有些饥饿的沈默不太满足,因为太不充饥了。
但马上有热气腾腾、酱红诱人的整只猪蹄端上来。那掌柜的道:“相传沈家‘家有筵席,必有酥蹄’,这道万三蹄,便是当年沈万三待客的佳肴,公子不妨尝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