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吗,那太可惜了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苏州织造局要长期大量收购生丝、棉花。那黄锦因为欠我的人情,便想把这个机会让给我,我本想拒绝,可想到老师家……”话说到这,他看到徐家祖孙三人,死死地盯着自己,一个个眼冒绿光,仿佛饿狼一般。
苏州的绸缎,松江的棉布,都是天下闻名的好东西,畅销海外,抢手无比,两府大户无不以此赢利!徐家虽然不直接经营工场,却垄断了相当份额的原材料共赢,同样获利巨大。
但那都是老黄历了,自从东南倭乱大炽,原先的商路被截断,要想再外销,就得忍受海商近乎盘剥的压价,可要是不外销,就更加卖不出去。几年下来,徐家不仅没赚到钱,反倒还因为倭寇劫掠,损失颇重。
所以就不难理解,听说有个官方渠道,可以收购他们的产品时,徐家人的兴奋之情!如此一来,只管生产就有销路,什么时候都不愁了!而且这种官方收购,只要打点好主事儿的,议个好价钱是没问题的!
徐家祖孙三个,仿佛看到积压如山的产品,全部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,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大山,也仿佛一下搬开了似的,就连‘面目可憎’的沈默,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恶了。
“要多少?”徐老太太颤声道。
“有多少要多少!”沈默豪气道。
“什么价格?”
“市价。”沈默笑道:“我说过,我是不会让老师家吃亏的。”
“太好了!”徐老夫人激动的面色潮红道:“果然还是一家人啊……”
沈默心里这个好笑啊,方才还视我如仇寇,怎么转眼又成一家人?
看着已经快到中午,徐老夫人命人摆酒,让两个孙子向沈默敬酒。这俩孙子言语间甚是亲热,一口一个‘拙言兄’,浑然忘了方才还剑拔弩张,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。
沈默也表现的很妥帖,向老夫人敬酒,说方才都是迫不得啊,虽然都是为了阁老好,可我太着急了,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。他嘴巴甜,又会说话,三下五除二,便哄得徐老夫人笑逐颜开,看着他都顺眼多了。心说:‘这小子,虽然办事毛躁,但心地还是不错的。’
于是乎,宾主尽欢,双方约定,等徐蝌去一次苏州,见过黄锦后,合约立即生效。换言之,从下月起,便可以向苏州织造局发货了!
在徐家兄弟双双相送之下,沈默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徐家。
回到轿子上,等在外面的归有光焦急问道:“看这样子,没把地要回来?”
“要回来了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徐蝌明日就去昆山,跟祝乾寿办理交割。”
“不会吧。”归有光他们难以置信道:“您割了他们家这么大一块肉,怎么还能留您吃饭,还宾主尽欢,依依不舍呢?”
沈默想一想,用富有磁性的声音道:“这就是传说中的个人魅力吧。”说完便放下了轿帘,道一声:“小的们,打道回府!”
第四三二章 机杼与琴声
转眼到了七月底,往年这时候应该凉快点了,但今年雨水奇少,天还是很热。
高大的皂荚树上,知了仍在声嘶力竭的叫着,却仍被树下院子里潮水般的机杼声轻易掩盖。
这是苏州城最大的一个丝绸织造工场,前后七进的大院子,整整三十间的大通屋。随便走进一间,一眼望去,一丈宽的织机,横着就排了六架,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;沿通道走到底,一排排过去竟排着十八行。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,机织声此起彼伏。
这个拥有三千架织机的大工场,属于苏州城现在最大的大户,彭家。负责日常管理的,是彭家的外系子弟,至于彭玺彭大老爷,若不是今日有贵客要莅临工场,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又吵又乱,还有过量飞尘的鬼地方。
但今天,他老老实实陪着,且甘之若饴,毫不叫苦,因为两位主宾中的一个,正是他最敬爱的府尊大人。
此时此刻,沈默与一个胖太监,被彭玺这些人簇拥着,在一个相貌精明的中年人的引导下,从作坊的这端向那端走去。
“你们工场一台织机,每天能出多少匹?”那太监正是黄锦,由于噪音太大,他提高了的嗓门显得更加尖利。
彭玺便催促那中年人道:“彭康,快告诉黄公公。”
“回公公,一张机每天能织四尺。”那带路的中年人,正是这家工场的管事,彭家的旁系子弟彭康。
“怎么人家杭州城的织机,一天能织七尺?”黄锦奇怪道:“按说苏州的织造本领,要比杭州强才对。”
“公公有所不知,”彭康道:“若是有活的时候,都是十二个时辰两班倒,这样我们一台织机是可以织出八尺的,比杭州的可强多了。”说着有些小自豪道:“我们苏州的织机可是最先进的!”却又沮丧道:“就是开工不足,人家干一天,咱们只能干半天,就这样,还积压呢。”
“不要紧,”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有黄公公在,你们只管全力开工就是!”
“就是就是,”黄锦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汗,一边附和笑道:“有多少要多少,只怕你们产不够。”
“那太好了!”彭康登时欢天喜地道:“那可救活了咱们作坊了!”
彭玺在一边察言观色,见黄公公已经浑身湿透,面色不耐了。便出言笑道:“就这些东西,看完也就行了,前面已经备好了酸梅汤,咱们坐下心平气和的说。”
“好……吧?”黄锦眨着小眼睛,巴望着沈默道,他确实热的不行了。
“好吧。”沈默再看一眼忙碌的车间,颔首笑道。
一行人到了个绿树环绕的跨院,有了树丛的遮挡,炎热和喧闹一下被隔在外面,真是个别有洞天。
待众人在轩敞通风的大厅中就坐,有侍女端着铜盆,奉上湿巾,请大人们擦面净手。
黄锦笑笑道:“沈大人还有诸位,我可要失礼了,实在是热得不耐了。”
沈默笑道:“都是自己人,随意就好。”
黄锦便扯开衣襟,袒着怀,拿起官帽呼哒呼扇起来。彭玺赶紧命人给黄公公打扇子,又接连给他上了三碗酸梅粉,黄锦这才长舒口气道:“终于舒坦了……”说完才发现别人都早好了,就等他一个了,遂不好意思道:“那咱们就开始吧。”
沈默颔首笑笑道:“今天请黄公公,与咱们苏州城的三十家丝绸大户,齐聚一堂是要干什么,大家应该都知道吧?”
“知道……”众人纷纷道:“公公的织造局,要和我们谈包销的合约。”
“是啊,”黄锦表情有些郁闷道:“你们也该听说了,年前兄弟我栽了个大跟头,整整四万匹绸布被海盗劫了,这可都是织造局跟浙江的绸商赊得账,”说着眉毛一挑,重又激昂起来道:“事发之后,有人劝我赶紧回宫得了,可兄弟我说:‘不行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,咱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,这个损失我担着,这笔债我得还上!’”
话音一落,众人纷纷叫好,都说黄公公真仗义,真汉子!
沈默听着暗暗好笑,这黄锦太能往自个脸上贴金了,当初自己也劝过他回去,可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:‘我和那个陈洪势成水火,若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,必定斗不过他,到时候不是被发配去看皇陵,就是给撵到浣衣局。要是那样的话,还不如就此死了算了。’于是便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没敢露头,沈默都记不清,给他挡了多少回债主了。
现在自己通过汇联,放给他二百万两银子的低息贷款,蔫了半年的黄公公,一下子又脆挺起来,前后之差别着实好笑。
不过黄锦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,拍着肉呼呼的胸脯说:‘沈兄弟你放心,从此以后我黄锦就是你的人了!’
沈默这个恶寒啊,赶紧推辞道:“不必客气,都是兄弟嘛,况且我也不是白给你的,我还有个条件……”
沈默的条件是,这二百万两银子,织造局不能直接给浙江的绸商,而是向苏州的丝绸商采购绸布,用实物抵偿那些浙商。
这是因为沈默深谙宏观调控之道,知道对于遭受过严重金融危机、百业萧条的苏州来说,急需有大工程、大订单来刺激经济的复苏。
为此他准备了两手牌,一面是疏浚吴淞江的大工程,另一面就是这个织造局的大订单……要知道丝织业是苏州的支柱产业,从种桑养蚕,到煮茧做丝开始,步骤繁多,比如缫丝以后要‘捻丝’、‘拍丝’,进炼染炼染,纬丝捻成经丝,还有‘掉经’、‘牵经’等等名目,最后是“接头”,到此方可上机织绸。
因此从蚕宝宝到精美的丝绸,要经过许多工序,每一道工序都养活着无数人——这些作坊只是进行最后一道‘上机织绸’的地方,至于纺绸用的丝,都是向老百姓收购而来……江浙农村,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,城市居民家中也有都缫丝的缫车,妇女无分老幼,大都恃此为业。加上男人们在工场当机工挣得钱,便是一家人的全部经济来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