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然后呢?”
“第二天开盘时,柜台后的‘经纪人’,便将自己负责的几类商品的指导价写出来,然后接受报价。”古润东笑道。
“然后价高者得,是吗?”毛海峰觉着自己得表现表现,不然非得让人小瞧了,便皱眉道:“有些哄抬物价的感觉,还是我想岔了?”他毕竟是海商起家,对这些经济的东西,很是敏感的。
“没那么简单。”古润东微笑道:“我们叫平准拍卖行,顾名思义,平抑物价,维持稳定是我们的宗旨。”说着朝沈默一拱手道:“大人设计的方法,可以有效遏制哄抬物价和囤积居奇;为交易各方,提供一个稳定且合理的物价,是未来苏州埠贸易兴盛的基础!”
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老古,你再吹捧,我就真要找不到北了……”见毛海峰一脸的不信,便笑道:“还是给海峰兄讲讲吧,让他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。”
“遵命,大人。”古润东恭声应道。
“当交易台接受报价时,购买方便可以参照指导价,将自己预备购买的数量,和愿意支付的最高单价写下来,密封在放在信封里。然后放进相应柜台前的木匣里。”古润东指一下身边柜台上,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道:“每个匣子正面,都写着相应的商品名,不会弄错的。”
见毛海峰点头,古润东接着道:“投标时间,从每天的辰时到未时,一共四个时辰,未时一过,便停止接受报价,由经纪人当众打开匣子,将所有价格按从高到低的顺序,写在水牌上。出价最高的,会得到他需要的所有件数;次高的会得到剩余件数中他所需要的,以此类推,直到该商品全部分完……所有得标的价格都叫成功出价。其中最低的一个,叫最低成功出价。”
“那岂不是一样的东西价格不一?”看不出毛海峰人虽然憨实,脑子却不笨……其实他要是真笨,王直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。
古润东笑着解释道:“毛先生问得好,不过我们大人解决的更巧——等所有件数分配完毕,所有得标者都按最低成功出价成交,公平着呢。”
毛海峰细细琢磨,越想越觉着这法子真是绝妙,首先公平、公开,白纸黑字做不得伪,价高者得呗。而且这种一口价、容不得反悔的竞拍,使恶意哄抬变得非常困难……除非你准备用高价包圆,不然就别想用托,将某样商品的价格炒上去,对买家来说,这无疑是个福音。
而且这种比单价不必总价的做法,对于那些有迫切需要的商家更是有利,只要把价格开得高些,总会拿到的……且成交价大多会低于开价,不担心损失太大。
“这对买家的保护,确实到位了,”想一想,毛海峰道:“可卖家呢,怎么保证他们的利益?”
“是这样的,”古润东道:“我们拍卖行卯时开门,开门即公布指导价,如果卖方觉着不满意,可以在辰时前撤单或者压单,退出这一日的交易。”
“同时在交易过程中,”古润东道:“如果想避免成交价被恶意拉低,还可以向柜台申请价格保护。”
“怎么个保护法?”毛海峰觉着自己简直白活了,完全折服于这一系列奇思妙想中。
“其实就是提前出价,”古润东道:“按照自己的心理底线,先在交易台投全标,这样一来,便可将低于心理底线的价格,挡在成交价外。”
“自己卖给自己,要不要交税啊?”毛海峰问道。
“所有者不变更,交易所也不会发给贴花……没有贴花出不了关,自然也不产生关税。”古润东侃侃而谈,显然已经将整套规则烂熟于胸了,道:“而且出现这种情况,相当于没有交易,本行自然不收交易佣金。卖家所付出的代价,不过是申请提前出价的手续费,比起可能的损失来,还是可以接受的。”
毛海峰终于无话可说,伸出大拇哥道:“高,实在是高!”
整个交易过程,完全建立在公平、公正、公开的基础上,现在在小毛心里,沈默已经成为毫不利己,专门为大众服务的青天大老爷了!却没法想到,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,最重要的定价权,牢牢掌握在了沈默手中。
沈默有着超时代的经济头脑,他很清楚在各种贸易中,谁拥有了‘定价权’,谁就拥有了绝对的主导权,别人就得被牵着鼻子走。这才是他建立‘苏州平准拍卖行’的初衷所在!就是为了用一种看似公平的温和手段,将定价权牢牢掌握在手中——那个带着富有迷惑力的‘指导’二字的每日价格,只要操纵得宜,便可将所有的商家玩弄于鼓掌之间!
不过这个年代的商人,还远未认识到定价权的重要性,至少毛海峰是心满意足了,他又在沈默的带领下,参观了可以在江浙主要城市通存通兑的汇联票号,以及可供商人融资的证券交易所。
一天下来,他是大开眼界,深感在沈默领导下的苏州城,实在是商人的天堂,想来义父会很感兴趣的!甚至为此放弃一些利益,也该与苏州合作,以求更好的发展。如是想着,他都有些迫不及待,想要回到日本,向义父讲述这一切了。
于是第二天一早,又是一夜没睡的毛海峰,顶着一双熊猫眼,去向沈默辞行,沈默诚挚的挽留他道:“还没有亲近够,怎么就要走呢?”
“我也不舍得大人,”毛海峰也是一脸留恋道:“不过义父等着回信,确实不能再待了。”说着嘿嘿一笑道:“我回去跟义父磨一磨,请他在苏州设立个代表处,若是可以的话,我就当这个代表,那就时常可与大人见面了。”
“那……至少也得过了十五再走吧。”沈默道:“后天的花魁大会,可是我苏州城的胜景,看完了再走也不迟。”
毛海峰颇为意动,费了好大劲才挡住诱惑道:“还是等明年吧,父亲还等着我复命呢,要是他知道我办完了事儿还赖着不走,非得打断我的腿。”
“哎,那就只能明年了。”沈默一脸惋惜道:“海峰兄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
“短则两月,长则三月。”毛海峰真的沉浸在依依惜别的情绪中,有些感伤道:“日本离着大明还是还是很远呢……”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道:“大人的市舶司只管开埠吧,至少在我回来之前,进出黄浦江的商船,都在我们五峰旗的保护下,无论是去日本,还是往南洋,皆是绝对安全的。”
就等你这句呢,沈默终于松了口气,一脸不舍道:“什么时候走?”
“跟大人辞别了就出发。”毛海峰也不舍道。
“我给你践行。”沈默沉声道,便命人摆酒,将毛海峰管了个酒足饭饱,再捎上给王直的礼物,就送他滚蛋了。
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大船,沈默长舒口气,便坐在岸边,享受着清新湿润的江风,静静的闭目养神。到今天他才敢回头看看……开埠之路走得太难了,也太累了,从当年联络唐顺之与谭纶次第上书,请开开海禁;到朝堂上与李默等人唇枪舌剑,压倒反对的声音;再到与海商集团的殊死搏斗,又到与王直的尔虞我诈,还有筹建汇联票号、四通车马行、证券交易所、平准拍卖行……一步步走到今天,可谓是步步艰辛,危若累卵,但终究是联合起了所有能整合的力量,将一座座大山搬掉,终于到了可以开埠的一天。
微微自豪之外,沈默竟有些虚脱的感觉,他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……只不过开个埠而已,便如此费尽周折,几乎把我所有的人脉都用上,全部的才智都调动起来,才堪堪能够达成。而且可以预见,日后定然有许多困难考验,在等着年轻的市舶司,还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,迎接不甘失败者的挑战。
‘这应该是我的极限了吧?’沈默轻声对自己:‘仅仅一个市舶司,便让我发挥到了极限,至于更大的责任,我恐怕是有心无力了……至少目前是这样的。”想到这,他不由轻叹一声道:“看来不能太着急,得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,让儿子、孙子,继承老子我的事业,干嘛要一个人担着呢?”
“一个人担着什么?”王用汲笑眯眯的出现在沈默身后道:“大人。”他已经加入了琼林社,在感情上与沈默近了许多,没人的时候也会开开玩笑了。
“润莲兄,来,陪我坐会儿。”沈默也不回头道。
王用汲坐在他身边,轻声问道:“大人在想什么呢?”
沈默沉默一小会儿,低声说道:“我在感叹,做事难啊!你想,咱们开埠费了多少周折啊。”
王用汲认同的点头道:“这个世道,想要做点实事,确实是千难万难。”
“还有没有更难的了?”沈默笑问道。
“更难的?”王用汲琢磨一会儿道:“有句俗语道:‘一样米养百种人,做事容易做人难’,也许做个大家都认可的人,才是最难的。”
“要是你这么说,我也有一句,叫做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做人容易做官难。”
这句话,在王用汲还是第一次听说,品咂一下笑道:“做人容易做官难,是句隽语;不过,官字上面应该要加一个好字。”说着轻轻点头道:“做好官难。”
“什么是好官?”沈默望着江上的孤帆远影,幽幽问道。
“好官……”王用汲轻声道:“海瑞那样的勤政爱民、清廉自守的官员,当称得上是好官。”
“你觉着做这种官最不易吗?”沈默靠在石阶上,轻声问道。
“这个世道,不贪污受贿,中饱私囊,就得全家贫寒,甚至忍饥挨饿。”王用汲道:“替老百姓着想,就得跟官宦大户作对,随时都可能丢乌纱,甚至被中伤陷害。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能始终不渝,坚持做一个清官、好官的话,应该是最不易的吧。”
“做官的经验,你比我长,”沈默轻笑着摇摇头道:“却不如我的经历曲折……我享受过连中六元的辉煌,也在锦衣卫大牢里饱受折磨,可以说深知其中的甘苦。”说着捻起一片小石子道:“做个好官,只要一念之转,倒还不大难。要我看来,最难的是,既想做官,又想做事!”
“既想做官,又想做事?”王用汲小声重复道。
“是的,既想安安稳稳做官,又想轰轰烈烈的做事,实在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。”沈默把小石块丢到水里,扑通一声便沉了底,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,不由扫兴的瘪瘪嘴,道:“想把事情理顺做好,就得将一切掌握在手中,便难脱揽权之嫌——但同时还得注意,既不能侵他人之权,又得自守分际,否则变成弄权,搞得功败垂成、身败名裂,这种分寸的把握,心里的挣扎、煎熬,实在是最难过的。”
王用汲虽然比沈默年长,但谈到做官,自然不及活了两辈子的对方。所以听了沈默这番话,他竟有闻所未闻之感。细细咀嚼了一番,轻声说道:“‘守分际’三个字说得好,做到这一点,就能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“谈何容易!”沈默摇摇头说,“都将本分的话,又怎么能前人未作做之事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