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船夫将准备好的几个食盒打开,将菜肴一碟碟端上来,沈默一看,果然应了草莽大盗‘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’的说法,什么整鸡、整鸭、整鹅、猪头、牛腿、羊后肘,还有一个大王八,一桌子全是大鱼大肉,尽显其粗豪本色。
徐海又拿出一篮子酒道:“山西的汾酒、秦川的西凤、四川的剑南春,还有我们徽州的古井贡,应有尽有,沈大人请随意挑选吧。‘没有想到沈默却摇摇头,道:“这些酒不符合咱俩的气质,不喝也罢。”
第四七二章 一品宏
“气质?”徐海不甚了解道:“气质是个什么东西?”
“呵呵,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就是人的个性特点和风格气度。”
“……气度,”徐海就听明白最后一个词,指着篮子的瓶瓶罐罐道:“这些可都是名酒,怎么就不符合咱俩的气度了?”
“这些酒名气虽大,却都甘醇有余,劲道不足,都是文人墨客,闺房女子喝的酒,”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咱们男子汉大丈夫,人生在世,讲究的就是一个气魄!干多大的事情,喝多烈的酒,这些酒么……”说着摇摇头道:“都太淡了。”
徐海闻言哈哈大笑道:“这话真够劲,那大人想喝什么样的酒?”
“泸州有一种酒,叫一品宏图,不知明山兄喝过没有,”沈默笑道。
“一品宏图?这名字倒是挺特别。”徐海笑道:“不过说实话,没听过更没喝过。”
“呵呵,我这就有。”沈默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坛酒,搁在桌子上道:“你出菜,我出酒,公平合理,谁也不占谁便宜。”
徐海拿起那样式古拙的酒瓶,笑问道:“这酒怎么样?”
“喝了就知道。”沈默笑道:“满上,满上!”
“好!”徐海的豪气也被激发出来,拍开泥封,倒两杯道:“今天就尝尝这……一品宏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。”
“请!”沈默与他一碰杯,徐海便仰头将一杯酒倒入喉咙中,霎时脸色便通红通红,五官都皱成了菊花,忍不住‘哈……’了起来。
沈默关切的看着他道:“明山兄无碍吧?”
徐海半晌摇摇头,擦擦眼角的泪,张嘴便爆出一句粗口道:“真他娘的过瘾啊!”说着夹几口菜吃下去,赞道:“初喝时,如刀刮喉管一般生痛,到肚里便如炭火烧灼……但现在却浑身暖洋洋,让人感觉豪气万丈,回味无穷啊!”
“这酒才够劲吧?”沈默笑问道。
“不错!人要够味儿,就要够劲儿,这才能喝得过瘾!”徐海一挑大拇哥道:“酒品看人品,大人能喝这样的酒,那就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!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!”
“不错!”沈默长笑道: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!咱们喝他个痛快!”
两人便相互吹捧的喝了起来,徐海是个好酒之人,换了平时,让沈默这番忽悠,必已是豪情勃发,喝它个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。但今天他可不是来喝酒的……将一坛酒喝下去一半,他便终于忍不住道:“沈大人,咱们明人不说暗话,说吧,你找我来到底干什么?放心,今天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。”
“用句俗话说,”沈默给徐海斟酒道:“都在这酒里了。”
“这酒里?”徐海不理解道:“什么意思?”
“这酒叫什么名字?”沈默笑问道。
“一品宏图啊……”徐海不明所以道。
“我正是为了明山兄的一品宏图而来。”沈默笑道:“要送你一生的前程。”
听他这样说,徐海面上的憨态尽去,沉声道:“大人,我们把话说在前头,以免待会不愉快——我徐明山这次来见你,是我个人的意思,可是真是做什么决定的话,非得弟兄几个坐下来一起商量才行。”
“哎,明山兄多虑了。”沈默飒然笑道:“我这次来,主要是瞻仰一下徐大将军的风采,然后顺道给总督大人带口信。”
既然把此次会面降格到非正式谈话,徐海自然再无顾忌道:“大人的意思是,让我徐某人向胡宗宪缴械投降?”
沈默一听,心说:‘果然没把我放在眼里。’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:“明山兄此言差矣,我是请你归顺朝廷,并非投降胡部堂。”
“那不是烧窑的碰上卖瓦的,都是一路货吗?”徐海拉下脸来道:“‘投降’和‘归顺’还有区别吗?”
“那区别可大了。”沈默打开手中的折扇道:“投降是针对战败之人的,他走投无路了,只有投降,那就成了任人处置的阶下囚。”说着轻摇折扇道:“所以在下看来,与其投降,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,总还能落个卵朝上。”
“这话在理……”徐海缓缓点头道:“那‘归顺’呢?能强多少?”
“简直是天壤之别!”沈默把扇子哗一声合上,声音短促有力,极富感染力道:“若是归顺,明山兄就成了朝廷的大将,除了得到朝廷封官加爵之外,还能保有现在的部队……当然,您的兄弟们也就成为官军了,享受朝廷俸禄,却还只听命于明山兄一人。”说着一脸替他高兴道:“到时候我见了明山兄,尚要行礼称一声大人,在整个东南,能与你平起平坐的,也就只有总督大人一个了。”
徐海让沈默忽悠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。但他何许人也,转眼便清醒过来,怪笑一声道:“这种事情,是不是应该让胡宗宪来和我谈?”言外之意,你一个小小的知府,根本不够看。
沈默摇摇头,打开折扇道:“非也非也。”
“非什么也?”徐海直视着他道。
沈默迎上他的目光,坦然道:“自古‘归顺’便是国之大礼,那就一步也不能乱,如果错乱了,不仅贻笑大方,还会给日后留下隐患。”反正徐海不懂这些,他可劲忽悠就是。
“什么隐患?”徐海果然问道。
“可能那些烦人的御史言官,会在日后以程序非法,质疑归顺的有效性。”沈默道:“所以必须每一步都按照规制来,任谁也挑不出毛病。”
“那又是怎么个规矩?”
“胡公是圣上亲封的东南总督,他只有在城中接受诸位的归顺,才能进行代天接受归顺。”沈默煞有介事道:“一切提前的私下接触,都是破坏规矩的。”
徐海终于被沈默说晕了,他决定不再绕圈了,因为这方面自己根本不是对手,便直接道:“谈判倒无所谓,可万一把我赚进城中,直接扣下怎么办?”
“这样吧,待胡公自浙江来苏,我便出城入你营中为质,”一切都在沈默的意料中,所以他没有半分犹豫道:“我二十出头便已是四品高官,明山兄应该知道,在下这种人是最怕死的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大人真爱说笑。”徐海一面笑着,面色一面阴晴变换,心里不停的倒着肠子,最后都快笑没了气的时候,才拿定主意道:“大人太小看我徐明山了,咱们江湖人做事情,信就信、不信就不信,可不玩人质这一套。”说着双手互击,一脸豪爽道:“我是相信大人的。”
沈默面上浮现抑不住的喜色,赞道道:“真俊杰也!”
“而且为了表示诚意,”徐海继续走粗豪路线道:“我决定出兵把叶麻和辛五郎捉住献给朝廷,就当是个……投名状吧,你看怎么样?”
沈默心说:‘不会这么顺利吧?’便端起酒盅,借着喝酒的动作,瞄一眼徐海,果然见他表情僵硬、目光闪烁,显然心中暗藏杀机——沈默马上明白,这家伙大大的狡猾,故意抛出个无比诱人的香饽饽试探自己,如果自己贸然答应了,那显然就是存心利用他,估计这家伙马上就会翻脸,问自己要吃‘刀削面’还是‘馄饨面’。
想到这,他便淡淡一笑道:“明山兄英明过人,也算堂堂一方诸侯,定然要威福自专!是进是退,都不该由别人指指点点。”轻飘飘一记高帽,便把皮球踢了回去。
徐海却不依不饶的追问道:“那我非要问问大人的意思呢?”说着咧嘴一笑道:“放心,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。”
‘那就怪了。’沈默心中冷笑,面上却一脸神秘的低声道:“有道是‘害人之心不可有、防人之心不可无’,这世道云诡波谲,不到十分笃定的一刻,将军可不能把事情做绝了。”这是徐海的试探,当然要顺着他的心思说,而不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,便接着道:“如果归顺成了当然什么都好,可要是不成的话,将军还做你的差天平海大将军,还是需要叶麻、辛五郎等一干狗腿的,所以在下愚见,还是不要急着动手的好。”
果然,听沈默如是说,徐海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,前倾的身子也靠到椅背上,明显放松了许多,他伸出大拇哥笑道:“沈大人够意思!”说着拍胸脯道:“我徐明山把话撂在这,哪怕这次咱们买卖不成,但仁义仍在,今后沈大人在哪当官,哪里便是我徐明山的保护地,谁也不准撒野!”
“明山兄果然够意思!”沈默欢喜的举起酒杯道:“我敬你一杯!”
接下来,沈默便不再谈正事儿,引着话题往男人感兴趣的地方去……说着说着便到了女人身上,两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,对北地胭脂的泼辣与江南佳丽的妩媚,都各有一段见解,讲出来哈哈一笑,却也不负这美酒佳肴、水天一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