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464节

辛五郎差点没一头栽在大案上摔死……没办法,只好再写一遍,等他把同样的一封信写完,右臂已经失去知觉,整个人也几近虚脱了。

“来人呐,带辛将军下去休息。”辛五郎便被安排在毛海峰、徐海住过的院子,那里因为接待倭寇太多,已经被府中人称为‘鬼子院’了,估计以后没有好人愿意住了。

说回沈默那头,俞大猷、归有光和长子都在,四人的目光都落在信封上,俞大猷道:“事不宜迟,即刻送出如何?”

“送给谁?”沈默笑问道。

“当然是叶麻了。”俞大猷道。

“这话也对、也不对。”沈默笑道:“是应该往叶麻那送去不差,可同时也得让徐海看见才行。”

“怪不得要写两封,大人这信,为什么要给徐海看?”屋里人讶异道。便听俞大猷道:“大人让叶麻看信,那是为了挑逗他们狗咬狗的既定方针,让徐叶二人恶斗。可徐海不是已经降了吗?费这么大周折干吗?”

“徐海降了?”沈默笑问道:“在哪里?在俞将军那充军,还是归先生那改造?”

“他不是把辛五郎都抓来了吗?”归有光道:“应该可以显示他的诚意了。”不只是他,俞大猷和长子也觉着,沈默这个决定让人摸不着头脑,既然徐海已经决定要解决叶麻了,又何必多此一举呢?

沈默低声解释道:“我研究徐海这个人,不是一天两天了,而是整整五年,对此人的性格还是有发言权的。他不信任任何人,且为人反复无常不假,但心底还是重情义的,对于多年的老兄弟,不一定能下得去手,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其实一直以来,我都想方设法的离间他与叶麻的关系,前前后后出了数招,自问还算高明,也起到了一些作用,据说徐海都气得砍断桌子,大喊‘恩断义绝’!可到底也没去找叶麻报仇,最后竟然不了了之。”

“两人分分和和好多次,却始终没有正面摩擦过,可见叶麻那里,情况也是类似。”沈默目光炯炯道:“想让这种关系的两个人拼个你死我活,非得下一剂猛药才行!”

要想保证万无一失,达到最大限度削弱双方的目的,就必须将双方的所有慈念和退路断绝,才能让他们为生存而不顾一切!

沈默一面派人将一封信送到叶麻那里,一面又通过早有准备的何心隐,很‘凑巧’的截获了另一封信,送到徐海面前。

事实上,沈默对徐海的判断完全正确,他确实又一次犹豫了。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,因为他的一生和家人兄弟,都压在这一次的选择上。如果自己真向叶麻挥刀,就将失去所有后路,一旦沈默的承诺靠不住,自己就会必死无疑。

所以他又一次反悔了,命人把叶南和陆绩放出来,温言宽慰几句,便要放他们回去。

陆绩还没放弃希望,劝说他道:“大将军,亡羊补牢、为时未晚,我愿意替你游说叶将军,修复双方的关系!”

徐海当然求之不得,便点头道:“劳烦陆公子了。”想一想,还是合起来要安全一些,他终于想清楚,现在最好的办法,就是双方都退回到柘林、川沙洼一带,互为犄角驻扎,进可攻、退可守,正好跟朝廷讨价还价。

可陆绩前脚跟刚在,何心隐便将拿着‘截获’的信件回来了,徐海一看便慌了……这显然是朝廷要招降叶麻和辛五郎,按照沈默的习惯,肯定是要拿他当投名状的!

徐海这才明白,原来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,殊不知官府并不在乎谁战胜了谁,任何一方胜出,都会得到他们的欢迎!

成王、败寇在这一刻尤为凸显……到底怎么办?徐海不知陷入了第多少次的挣扎之中。

此时此刻,几十里外的叶麻,也看到了那封信,辛五郎的控诉,徐海的背叛,让他彻底抛弃了昔日的情分,决定就是战死了,也不让徐海拿自己换富贵的企图得逞!

他开始积极的备战,准备与徐海决一雌雄!

这时陆绩和叶南回来了,也带来了徐海寻求和解的善意,可惜晚了一步……怒火烧毁了叶麻的理智,让他坚信,这又是徐海那奸贼,麻痹自己的诡计!

所以他不仅没有听陆绩的,反而还把他关了起来……话说陆绩同学真可怜,这才几天啊,竟又一次被五花大绑,看来他今年确实流年不利啊……

第四七九章 三岔口

时间过得很快,若菡临盆就在这几天,沈默尽可能的抽出时间,陪在她身边,除了在府中处置事务,便哪里也不去,成了一名光荣的宅男。

这日不到辰时,沈默又早早从签押房回来,若菡劝道:“若是有事情,去前院叫你,不一时便回。老在这守着我,公事都耽误了。”

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现在是一时不见,心里便空落落的,什么都干不下去,还不如拿公文回来看呢。”

若菡心里甜丝丝的,小声道:“那你好生看,我不说话,也只看书。”

沈默点头笑笑,没多会儿,却又听她道:“你说,两位爹爹能赶得及吗?”独子独女的第一个孩子诞生,绍兴城里的两位老人,自然要过来探视,按他们的想法,上个月就想过来,可那时候苏州府遍地倭寇,无论航运还是陆路都十分的危险,弄不好就吃了板刀面,所以沈默让他们先等等,去杭州西溪别墅住一段,等着胡部堂来苏州的时候,再跟着他一道前来,那样才能万无一失。

“他们已经进了苏州地面,也就是这两日了。”沈默安慰着有些着急的妻子道:“放心吧,能来得及。”说着搁下手中公文,笑道:“说不定咱们宝贝降生之日,便是苏州倭寇平定之时,可谓是应时而生,将来是要干大事情的。”

“我可不想让他像你一样,让人整天担惊受怕的。”若菡道:“我只想他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。”

“呵呵,也好。”这属于理念上的差异,沈默自然明白求同存异的道理,便笑着岔开话题道:“我现在整天在家呆着,都成宅男了,有什么好担心的?”

“一想到你在跟徐海、叶麻那样的倭寇周旋,”若菡打个寒噤道:“我就不寒而栗。”

沈默轻轻握住她的小手,微笑道:“不用担心,马上就过去了……”

真的马上就要过去了,徐海和叶麻已经交战数场,毕竟是徐海技高一筹,胜多负少,眼见胜利在望了。一直以来,压抑在他心头的阴霾,仿佛在此刻散去,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,吩咐犒赏三军,待养精蓄锐后,一鼓作气,拿下叶麻!

整个大营从天刚擦黑便充满了欢声笑语,酒气冲天,一直闹腾到下半夜,兵士们才心满意足,横七竖八的醉倒在地,鼾声震天的熟睡起来。

“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……”徐海坐在中军帐中,点一盏孤灯,有两兄弟陪伴。他手持酒杯,极其罕见的吟起了诗。

徐洪道:“大哥,你这诗作得真好,都赶上诗仙李白了。”

边上的何心隐小声提醒道:“那就是人家李白的诗。”

徐洪瞪眼道:“现在从大哥嘴里说出来,那就是大哥的!”典型的强盗逻辑。

何心隐只好不跟这个粗人争,转而对徐海道:“这首诗悲壮有余,激情不足,似乎不怎么吉利。”

徐海缓缓点头道:“正像我现在的心情啊,实在是五味杂陈,悲怆居多啊。”

徐洪奇怪道:“大哥节节胜利,眼看就要大功告成,这会儿正应该开怀畅饮,却又怎么‘悲怆’起来?”

大帐中很黑,只有孤灯如豆,却更显得徐海那双眸子闪闪发亮,他沉默了半晌,方才缓缓道:“我在想当日誓师,我们集合五万人马,上千条船,樯橹连片,刀枪成林,那是何等的威风!”说着叹息一声道:“可现在呢?那两万日本鬼在胡宗宪那里碰的头破血流,已经脚底抹油,逃回日本了;咱们这边辛五郎已经完蛋了,叶麻也过不了今天了。偌大的阵势,转眼间只剩下我们一方,也是损失惨重。”最终极为艰难的轻声说道:“就像四周天塌地陷,脚下立足之地越来越小,随时都可能摔个粉身碎骨一般。”

徐洪想不了他大哥那么多,豪气万丈道:“天塌下来,弟兄们撑着;地陷下去,弟兄们填上,保准大哥什么时候都稳如泰山!”何心隐也做如是表态。

徐海感动的看着他俩,点点头道:“打虎亲兄弟、上阵父子兵,你们就是我徐海的靠山了!”

弟兄们正在肉麻的说话,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,一个全身黑衣的手下进来,低声道:“大将军,来了!”

叶麻感觉很苦,他是地地道道的海商出身,运筹帷幄、后勤补给是他的长处,所以虽然有一票弟兄,但临阵指挥上,向来依靠陈东、辛五郎这些人,现在他们都不在了,他只能靠自己……所以他知道自己正面是打不过徐海的,不想输的话,唯有以智取胜。便一直故作不支,节节败退……倒也不用故意,因为本身便被揍得屁滚尿流、损失惨重,所以比演戏真多了。

效果似乎也不错,徐海果然被他麻痹,以为胜券在握,今晚全营狂欢,让隐忍已久的叶麻看到了取胜的希望。

便点齐全部兵马,人衔枚、马裹蹄,静悄悄的接近了徐海的大营,在蚊叮虫咬中忍耐了半夜,终于在丑时左右,徐营中的喧哗声被呼噜声取代。叶麻派出探子过去查看,果然全都睡得跟死猪似的,显然是毫无防范。

叶麻的弟弟叶南大喜道:“天助我我我我也……”

叶麻无奈的看他一眼,低声喝道:“冲进去,活捉徐海、徐洪!其余人投降不杀,抵抗者死!”他毕竟是商人出身,到现在还存着可笑的仁慈……手下将士便一拥而上,无声的冲进敌营去!

眼看着就要接近营中空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徐海部下时,前兵却惨叫着不见了踪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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