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虽然圣明无过陛下,”沈默一脸吃惊道:“但微臣还是不明白,您怎么连这点小事儿都知道?”他之所以让嘉靖感到舒服,其实原因很简单,他来自一个没有皇帝的年代,所以在沈默看来,皇帝也是一个人,便从来不怕他,向来用对人说话的方式对嘉靖,这是谁也做不到的。
“朕是天子,万民的事儿都知道。”嘉靖帝也是人,是人就需要有人说话,被沈默稀奇古怪的马屁拍的心花怒放,也开起玩笑道:“就连你那位苏雪姑娘,朕也是知道的。”
沈默这下真惊了,毛骨悚然道:“啊……”
“啊什么啊?”嘉靖终于把谜底掀开道:“都是你那位同乡告诉朕的,要不朕才没兴趣知道。”
“原来是徐渭那个大嘴巴。”沈默恍然道:“我怎么没想到呢?”没想到就怪了,当初他南下时,便对徐渭说,我将要干的营生实在是太容易惹人非议,有皇帝罩着自然不怕,最怕皇帝把我忘了,那可就坑苦老夫了,所以你得帮帮忙,经常在皇帝面前提起我,让我混不了脸熟,混个耳熟吧。
徐渭自然照办,便在陪伴嘉靖的时候,隔三差五、有意无意的说说沈默的轶事,什么小时候跟山阴县斗智啦,长大了斗酒解白联啦之类的,再添油加醋,经过他巧舌如簧的艺术加工,让皇帝听得十分开心,仿佛看着沈默成长起来的一般,所以对他确实与一般大臣不同。
但那种脍炙人口的故事太少,到后来,徐渭只能编造沈默的桃色新闻,什么画屏姑娘、陆小姐、苏雪大家之类,统统入味做菜……好在当时,男女关系从不是拉领导干部下马的武器。
不过嘉靖也就是那么一说,并没有别的意思,用膳过后,嘱咐沈默就算是在司经局,也要好好干,便让他滚蛋了。
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那玉如意出去,嘉靖帝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。
“主子,该服丹了。”老太监李芳端着个托盘过来,轻声道。
嘉靖点点头,伸出细长的手指,捻起个鸽蛋大小的鲜红药丸,用清水送入口中。也不知那些道士干什么吃的,到现在研究不出小型丹药来,害的万岁爷常年服用这种大丹,嗓子眼儿都撑粗了。
嘉靖拿起毛巾擦擦手,坐在蒲团上,摆开架势却没有马上入定,而是对李芳道:“你评价评价这个沈默。”
李芳轻轻搁下托盘,顺手用银镊子夹了几块细长整齐的檀香木,填在香炉中,动作娴熟而缓慢,不发出一点声音,如云卷云舒,让人看着赏心悦目。别小瞧这几下,没几十年是练不出来的。
他一边稳稳的动作,一边轻声笑道:“这个沈默年纪不大,太极却打得出神入化,绝对是个人物。”
“哦?”嘉靖淡淡笑道:“你那个干儿子也是这么说的?”
“黄锦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,”李芳笑道:“说沈大人的手段,出神入化、翻云覆雨,天马行空、算无遗策,已经到了状诸葛而近妖的地步。”
“评价可真高啊。”嘉靖笑道:“那你觉着他是怎么想的?那么高尚的请求底下,又蕴含着什么鬼心思?”
“老奴斗胆猜测,”李芳道:“一来,小沈大人自觉升得太快,怕摔得太惨,所以想要稳一稳、慢一慢;二来,他可能不愿在严阁老当政的时候出来做事,怕沾上严党的污名,宁肯蛰伏几年,等待时机、相时而动。”
嘉靖缓缓颔首道:“果然姜是老的辣,他那块小姜的心思,还是瞒不过你这块老姜啊。”
李芳想一想,又正色答道:“沈大人为王家父子求情,还是真心实意的,如今这年头,能做到这一点的,实在是凤毛麟角。”这句话,值五十万两银子,已付。
嘉靖缓缓点头道:“是啊,朕很意外,想不到在这种时候,他还坚持原则,这一点确实难得。”
“不过他这是自讨苦吃。”李芳呵呵笑道:“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,严阁老那边知道了,肯定不会干休,徐阁老虽然说是他的老师,但两人其实交情很淡,而且徐阁老又是那种脾气,护不护着他还两说,到时候真不知谁能帮他。”
嘉靖闻言看他一眼,看的李芳心里发毛,不过好在嘉靖也不相信身居大内的大总管,会跟常年在南方的沈默有什么关系,心说也就是一点好感吧,便淡淡笑道:“你甭瞎操心,他可是朕的宝贝,朝廷要是没了银子,还得靠他去弄,将来……朕的儿子也得靠他保驾护航,哪能让他折了。”说着指指那原先摆放玉如意的地方道:“朕把那玩意儿给了他,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?”
“黄玉如意……”李芳轻呼一声,一脸苦笑道:“陛下这下可玩大了,景王殿下讨要了不知多少次,您都不给他,现在却赏给了一个臣子,这让他们怎么想?又会怎么做?”
“朕,也想知道,”嘉靖缓缓合上眼睛道:“朕就要用这一柄如意,试探一下这池子水,到底有多深多浑,让那些魑魅魍魉全都蹦出来,看看他们的真面目。”
李芳心中咯噔一声,他伺候嘉靖几十年了,却从没真正摸清过这位聪明多疑的帝王,每当他觉着自己差不多了了解了,嘉靖便马上给他个‘惊喜’,让老公公只能暗叹一声道:‘老了老了,跟不上思路了,还是不想了吧。’
见皇帝已经入定,他便悄悄起身退出了精舍,以免打扰道君的修炼。
第五零三章 玉碎
有时候人再聪明,也免不了被算计,尚不知已经揣了个炸药包的沈拙言,把那根玉如意揣到怀里,便出了宫门……他现在的级别和职务,是不能在宫里多待的,出去后没有召见也不能再进来。
到了西苑门前,便见徐渭笑眯眯的等在那里,道:“快跟我走吧,大伙都等着给你接风呢。”沈默便跟他上了马车。
徐渭早就看到沈默胸前鼓鼓囊囊,一上车便迫不及待的问道:“怎么样,陛下赏你什么好东西了,快拿出来看看?”
沈默撇撇嘴道:“就是一个‘抓挠儿’,咱们那叫‘不求人’,北京话叫‘老头乐’。”如意最初的原型只是民间的一种挠痒痒用的东西,取其名曰:‘尽如人意’。沈默他们蒙学时,学得《音义指引》上说:‘如意者,古人爪杖也,或骨角竹木削作手指爪,柄可长三尺许,或脊有痒,手不到,用以搔爪,如人之意。’这种‘搔痒痒儿’的工具,在南方被称之为‘不求人’,北方人则叫作‘老头乐’,南北朝时期便非常走红,上至达官贵族,下至平民百姓,你要是手里没个抓挠,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。
后来一部分手爪状的如意头,渐渐变成了祥云状、灵芝状,淡化了实用性,用料也从木头、金属、变成了金银宝玉,成为一种权势富贵的象征。
到了明朝时候,痒痒挠就是痒痒挠,如意就是如意,除了读书人知道二者的渊源外,老百姓是不会将其联系在一起的,沈默这么说,不过是矫情而已。
“痒痒挠?不会吧?”徐渭张大嘴巴,说什么也不信,便伸手往沈默胸前去抓。
沈默伸手挡住他道:“干什么,毛手毛脚的,我对男人没兴趣。”
“我对你那玩意儿有兴趣。”徐渭嘿嘿笑道,已经一把抓住把柄,将其从沈默怀里掏了出来,一看竟是一柄通体黄澄澄的玉如意,不由张大嘴巴道:“竟是这玩意儿?”
沈默一边整理被他抓乱的衣襟,一边问道:“这玩意儿怎么了?”
徐渭一边抚摸那如意,一边啧啧有声的摇头道:“这可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,这是玉熙宫的镇案至宝啊!”说着指一指那如意的表面道:“有道是:‘世人都晓羊脂好,岂知黄玉更难找。’你看这如意的颜色,那是古今罕见的帝黄玉!整个大内也找不到第二块,这么大、这么黄的玉!这还是成化年间,西域进贡给宪宗皇帝的,后来落到当今圣上手里,他十分珍视这件历代先帝把玩过的宝物,一直放在皇宫的御案上,成了镇案、镇宫之宝……素来为景王殿下所觊觎。”
“景王也想要?”沈默猛然发现,这玉如意似乎不单单是件赏赐那么简单。
“那是,而且别看裕王老实巴交、逆来顺受似的,其实他也一样想要!””徐渭点点头道:“在裕王景王眼里,这如意可不是如意,而是传位的国宝!给了谁,谁就是一国储君、未来的皇帝了!”
沈默脸上突然露出忸怩的神色道:“我觉着我没那资格吧……”
徐渭被他的故作姿态逗乐了,笑骂一声道:“你倒真敢想,就算这玩意儿真有那功效,也是在二位王爷那儿,现在到了咱们手里,就是当痒痒挠都嫌硬,屁用都没有。”
沈默当然知道,他方才那么说,也不过是搞个笑罢了,笑完了便正色道:“照你说来,这种东西应该属于皇家专属的物件,那就不该赏赐给臣下,现在皇帝给我了,到底什么意思?”
“我也觉着不可思议,”徐渭用那如意抓抓后背,感觉很不顺手也不舒服,便收回手道:“皇帝肯定知道,自己的两个儿子对这玩意儿的看重……他一向心机深沉,今天把这传位的国宝赏人,莫不是要警告二位殿下停止明争暗斗?”
沈默摇摇头道:“你整天在皇帝身边,却还没把他看透——依我看,咱们这位皇帝,是生命不息、折腾不止,他把这玩意儿扔出宫来,不是想息事宁人,而是唯恐天下不乱!”
“此话怎讲?”徐渭把玩着那如意,问道。
“还用怎么讲?”沈默翻翻白眼道:“你见哪有不吃屎的狗?现在这黄澄澄的一条,绝对可以吸引京城里所有的恶狗……”
听到沈默的比喻,徐渭登时便变抓为捏,险些把这‘黄澄澄的一条’丢将出去,还一脸‘你怎么这么龌龊’的表情。
见他仅用两根指头捏着那玉如意,沈默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道:“小心……”谁知人倒霉起来,喝凉水都塞牙,他的话音还未落,便突然感到车厢猛的一震,便被从座位上抛了起来,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,就大头朝下摔在了地上。
他的额头猛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,登时眼冒金星、两耳轰鸣,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,好长时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。不知什么时候,铁柱跳上车来,使劲掐他的人中,才把沈默从吓掉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,赶紧低头看徐渭,只见他一脸痛苦的躺在地板上,显然也摔得不轻。
指指徐渭,沈默嘶声道:“快把他扶起来。”
徐渭却用尽力气摆摆手道:“千万别,我的腰好像断了,乱动会瘫了的。”
“那赶紧去叫大夫……”沈默道:“跌打科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