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501节

“我读的经书有限,已经快要教不了他了。”苏雪道:“前些日子让老王去临近的塾学看看,却都要官府的身份文书,还得邻居出具结保才能收纳。”说着有些郁闷道:“在苏州时也没听说这个。”

“北京嘛,皇城根儿下,自然有些不同。”沈默一边吃,一边轻声安慰她道:“这事儿你别操心了,改天我找找人,给他办了吧。”

“又要麻烦大人了。”苏雪轻声道。

“怎么又见外了?”沈默笑道:“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?”

“没有。”苏雪低头道:“你也是为我着想……”

两人便都不说话,沈默无声的吃着馄饨,苏雪则在低头想着心事——他俩相识也有五六年了,也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,在外人看来,苏雪早就是沈默的外室了。可事实上,沈默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根……这可不是他矫情,而是非不愿,实不能尔。

在苏州时,沈默握着权把子,不知多少富商士绅奉承他,逢场作戏也不知多少次,所以他起初也想着,顺水推舟便把苏雪办了……可苏雪从来不给他任何暗示,如果他不来,苏雪从不会去邀,如果他来了,苏雪会为他做顿饭,给他弹首曲子,或者和他对弈一局,然后天不黑便撵他回家去了。

沈默起初以为,这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,便耐心等着,可等啊等啊,一等就是好几年,他终于相信,苏雪真的是与众不同了,这女子就像水中的莲花,可远观不可亵玩,又像空谷中的幽兰,美丽却无比飘渺,他甚至相信,若不是有弟弟妹妹的牵绊,她一定会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沈默这人,说他心黑也好,皮厚也罢,却从来不无耻,也压根没想过吃着碗里占着盘里的,为了自己的私欲,使别人陷入痛苦,所以他不知多少次问过苏雪,对将来什么打算……需不需要他安排一下,让她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,重新开始一段生活。

但每当此时,苏雪都会温柔的婉拒,轻声道:“我知道自己在作甚,这对我来说,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。”

沈默很想明白,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,但每每问起,她都会像这次一样拒绝回答,让他一阵阵的气闷。

如是稀里糊涂的相处几年,苏雪竟然成了沈默的红尘知己,每当他感到疲倦、难过,想要倾诉的时候,便会不自觉的溜到她这儿来,总是可以得到莫大的舒缓……若菡太忙了,孩子和事业让她没有当年的细腻,或者想细腻也没那个精力。而柔娘,在沈默面前总是拘谨的,不能像苏雪一样,完全不管他的身份、地位,以一种平等的心态对他。

渐渐的,沈默已经习惯了苏雪的存在,也不再追问她将来的打算……直到他确定要离开苏州时,才猛然发现,这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。

于是在正月里的一天,沈默对苏雪说:“我要进京了。”

苏雪正在沏茶,听到后,手微微一颤,旋即那亮黄的茶汤又稳稳的注入杯中,若无其事一般。

沈默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道:“我已经把志坚的户籍,落在陕西兰州卫了……虽然要千里跋涉去参加科举,但那里的卫所子弟读书的少,根本用不完生员名额,这样志坚去了,一来没人在乎他侵占名额,二来也容易取中,这都是在江浙没法比的。”

苏雪将茶杯奉到沈默面前,轻声道:“我被父母卖到青楼,却牵连了弟弟,让他没了前程,现在大人帮我弥补了这个终生的遗憾,我真不是该如何报答大人了。”

沈默轻声道:“不过是举手之劳,不需要你报答什么。”顿一顿道:“如果你能听告诉我将来的打算,那就更好了。”

苏雪娥眉轻蹙,低声道:“大人为何要苦苦追问呢?”

“因为我就要走了,你不管何去何从,都该跟我说说。”沈默道:“我也好有个安排。”

“可能会离开东南吧。”苏雪轻声道:“既然弟弟要去兰州应试,我们姐弟理当去北方。”

“不必那么急吧?”沈默道:“那里的教学稍差些,会耽误志坚学业的。”

苏雪看看他,轻声道:“大人的意思是,我们应该留在苏州吗?”

“不是我的意思,”沈默一阵莫名的烦躁道:“我问你的意思,看着挺灵秀的一人,怎么整天稀里糊涂的,对将来没个打算呢?”

苏雪闻言愣了一会儿,方才幽幽一叹道:“大人见过柳絮、飘萍,可问过它们要去哪里?”

“那不一样……”沈默闷声道:“你还有弟弟妹妹,你们是一个家啊!”

“其实是一样的,”苏雪低下头,低声道:“对巧儿和志坚来说,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,可我自己呢?我自己其实是没有家的。”

“如果你愿意,可以跟我去北京。”沈默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,狠狠咬牙道:“豁出去被若菡怪一辈子,我也不能把你扔在这儿。”

“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,”苏雪心里有些欣慰,却坚定的摇摇头道:“你那里是你夫人的家,跟我没有关系。”

“那就听我的,把你安排去外地,然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吧。”沈默无奈道。

“不劳大人费心。”苏雪的脸色也冷下来,道:“我苏雪就不信了,没有男人就不能过一辈子吗?”刹那的强硬之后,她却缓缓低下骄傲的螓首,小声道:“我承认,没有大人的庇护,我早就被那胡公子、陆公子之流给毁掉了,小弟也别想读书了,小妹可能也步我的后尘,沦落风尘了……”

她紧紧的攥着双手,白皙的肌肤上,显露出青色的血管,激动的身子都微微颤抖道:“大人定然笑我,身为下贱,却心比天高……我也觉着自己可笑,却不想像那些女子一样,完全忘记自己是谁,变成某个男人的附庸。”说到这儿,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,止也止不住。

沈默只好就此打住。

可苏雪就是再要强,也敌不过形势比人强,她当然知道,自己最重要的任务,便是让弟弟有个好出路,把妹妹嫁个好人家,在将这两桩心事了却之前,她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,活出自己的样子。

最终她接受了沈默的安排,带着弟妹来到京城,慢慢等巧儿长大,默默督促志坚念书……比起这两件人生大事来,她那点可怜的自尊,又算得了什么呢?

回到北京城的丁香胡同,沈默已经吃完了饭,移座西厢房中,喝着若菡从苏州带来的碧螺春。望着杯中的白云翻滚,雪花飞舞,闻着那袭人的香气,感受着午后暖暖的阳光,沈默感觉心中一片满足,最近一直缠绕在心头的忧愁惊惧,也仿佛被冲淡许多。

苏雪坐在他身后的琴前,轻声道:“许久没给大人弹琴了,今日要听吗?”

“求之不得。”沈默斜倚在榻下,微笑着回首道:“许久不听你的琴声,感觉吃肉都没有味道。”

苏雪抿嘴一笑,纤细的十指便悬在琴上轻拢慢捻起来,悠扬的琴声便飘进沈默的耳中,沁入他的心脾。沈默朝窗外望望,但见过午日头已经不那么毒了,灿烂光辉亮而不烈,泼洒在绿树翠竹之上,清风轻拂,荡起粼粼波光,让他心旷神怡。近日来一直纠结在心头的,那些酸的、涩的、苦的、辣的各种滋味,和让他心烦、让他焦躁、让他懊恼、让他愤怒的各种心思,渐渐舒展开来。

沈默的大脑终于开始清明起来,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理顺——当今这个北京城,各方各面犬牙交错,已经没了一寸可以逃避的净土,四面八方都是交锋,自己想要左右逢源?那前后两面怎么办?

当今这形势,不加入严党,那就加入徐党,不加入徐党,就跟景王,或者跟裕王混,不然就只能姥姥不疼,舅舅不爱,被人家整死了都没人给哭丧。

原先他的主意很正,先抱定嘉靖这跟最粗的大腿,然后相机而动,但皇帝不怀好意的赐给他那根如意,不啻于一脚把他踹到火坑里,断绝了他置身事外的念头。古人云,如果不能反抗,那就只有享受!为今之计,我也不能再逃避了,非得给自己杀出一条通天道来!

想到这,久违的斗志涌上心头,他不由紧紧攥住双拳,张口清啸起来,那啸声清越高昂,与铿锵激扬的琴声竟十分合拍,相互激励、相互鼓舞着,一起穿出屋顶,冲破了云霄……终于,啸止琴歇。苏雪擦擦额头的汗水,望向沈默,但见他来时的彷徨纠结已经一扫而光,不由欣慰的笑起来。

沈默也朝她笑,拱拱手道:“风萧萧兮易水寒。”

苏雪嫣然一笑,宛如春回大地,柔声道:“壮士去兮得凯旋。”

回去后,他便写了请柬,邀请那些‘名帖’前来,参加他举办的荣恩宴,时间定在后日的申时。

第二天上午,他才终于出现在礼部对面的詹事府门前,好歹也是个洗马,怎么也得关心一下司经局的属下吧。

门前的兵丁懒懒散散,见沈默穿着蓝袍、又年纪轻轻,以为他是个寻常的翰林,便爱答不理道:“干什么的?”

沈默想一想道:“找人,司经局校书,叫王启明的。”

“王启明?”一提这个名字,兵丁不由乐道:“找那个卖油郎干什么?”

沈默微微皱眉,道:“你这兵丁好生多事,本官找他自有本官的道理,还要跟你汇报不成?”

兵丁弄了个没趣,不耐烦的挥挥手道:“改天再来吧,今天他不在衙门里,要找他的话,去铁篦子胡同,王家香油店找吧。”

“今天又不是休沐日,”沈默皱眉道:“他跑到香油铺干什么?”

那兵丁正要答话,见一个身穿七品服色的官员从门里出来,便对那人道:“老马,有人找王老油。”又对沈默道:“你问他吧,他也是司经局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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