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炜很清楚,如果沈默这是把事情捅上去,可是自己的全责,有道是‘千里之堤、毁于蚁穴’,自己入阁拜相的美梦,很可能便会化为泡影了……自己二十年如一日、呕心沥血的写青词,为的是什么?不就是能有一天,被人尊称为‘袁阁老’吗?
一旦如是想,他的态度飞快软化下来,近似哀求道:“沈大人,你且通融则个,等到过了这个夏天,我定会想法将库里的书补齐了。”
沈默知道他的意思,无非是等他当上礼部尚书,便可以调动全国各处的书籍,到时候东挪西凑一番,兴许能将这个窟窿堵上。但可不能这样算了……空说无凭,若是他事后反悔,自己找谁哭去?便慢吞吞道:“不是有意难为大人,实在是拖得久了,责任便会全都转到下官身上,到时候上面追究下来,下官小鼻子小眼小模样,可是担待不起的。”
袁炜面上一阵阴晴变换,终于知道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,只好放弃心中那点侥幸,狠狠咬牙道:“我给你写个保证书,这下总行了吧?”
等的就是这个,沈默心中一笑,面上却一脸愧疚道:“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……”
“呵呵,好说好说……”袁炜笑得比哭还难看,便拿起笔,在纸上写下几句,大意是‘司经局文库图书失佚,在本人任上便已经严重,与沈默沈大人无关。’然后欠下自己的大名递给沈默,没好气道:“这下老夫总可以了走了吧?”
沈默点头亲热笑道:“瞧大人说的,您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,谁也不敢拦着您。”
“哼哼,您沈大人真是个人物啊……”袁炜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道:“告辞了。”说完便甩手出了门房,登上等在一边的轿子,片刻不留的离开了。
这真是乘兴而来、败兴而归啊,想不到我老袁竟然让个臭小子给要挟了!气呼呼的走到半路上,袁炜终于想起袖里还有沈默给的红包,心里这才好过点。掏出来打开一看,不由倒吸一口冷气,竟然是见票即付的五万两‘汇联票’。
袁大人长这么大,也没见过一千两以上的银子,此刻竟然有五万两银票在手!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口干舌燥,心跳加速,得大口大口的喘气,才不至于一口气抽过去,被这笔巨款要了性命。
一直到家,他都晕晕乎乎,揣着那张银票,不知道该藏到哪里,最后躲进书房中,拴上门闩,又用椅子顶在门背上,这才点上灯,紧张兮兮的看了又看——没错,式样很标准,有骑缝章,有银号画押,有朝奉背书,有天头地尾章,是一张货真价实的汇联银行票。
那一夜,袁大人失眠了,上半夜他将银票锁在匣子里,怕被人偷了,半夜起床打开匣子,拿出来收在怀里贴身藏着,还觉着不保险,最后压在枕头底下,才算是把心放在肚子里;然后下半夜,他开始设想,该如何花这五万两银子,是该把京城的住处翻新一下,还是留着等致仕以后,回慈溪老家修个园子,优哉游哉呢。
想了一夜,也没拿定主意,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对沈默那点怨气,早就随着这张可爱的银票,烟消云散了……不说贫穷乍富,快要乐疯了的袁大人,回到沈默的府中。那些宾客兴致勃勃,一直玩到三更天,才累了困了醉了,纷纷告辞而去了。却也有喝醉了走不动的,有家人接的,便被家人背回去了,还有个没人管的,沈默只好将其留宿一宿了。
待把所有客人都送走,他疲惫的伸伸懒腰,深吸口夜晚清冽的空气,吩咐左右道:“关门。”转身回到正厅里,厅中杯盘狼藉,下人们正在收拾,沈默向沈安要了坛酒,装了几个小菜,拎着往客房去了。
推开客房的门,沈默便看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的坐在那里,不由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装的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张居正闻闻自己身上,酒味重的很,好奇道:“难道我装的还不像吗?”
“直觉。”沈默笑道:“你张太岳可不是饮酒误事之人。”
张居正闻言,狡黠笑笑道:“我也知道,你这家伙把袁炜给拿下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这下轮到沈默发问了。
“直觉。”张居正哈哈一笑道:“你沈默可是个无利不早起的家伙,突然把那姓袁的邀来,不可能单单为了给晚宴增色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便一齐嘿嘿笑起来。笑完了,沈默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道:“既然你还没醉,咱们就继续喝。”
“好,边喝边聊,聊个通宵。”张居正从床上跳下来,坐到桌边道:“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,这喝酒聊天也得分对象,要想喝得痛快,聊得开心,还得跟你沈拙言一起。”
“谬赞了。”沈默搁下酒坛子,将几盘下酒小菜拿出来,两人便一边捏着花生米,一边小口小口的对酌起来。
一面喝酒,张居正一面问沈默,他在苏州都具体干了些什么,道:“听外面传的神乎其神,都快把你吹成孔明二世了,难道真有那么神吗?”
“神什么神?”沈默微笑道:“我不过是恰逢其会,做了些顺应时势的事儿罢了。比如说市舶司,朝廷海禁多年,海上又有倭寇横行,不论我们大陆的买方,还是海上的买方,需求都被压抑太久,一旦开了市,便如洪流般宣泄出来,自然一发不可收拾。”
见张居正听迷了,沈默又道:“再比如说那徐海,跟朝廷征战多年,眼见着自己越大越弱,官军却越来越强、越善战,自然萌生了归顺之意,只是没人有我这么大胆,敢接受他罢了。”
张居正怎能满足于如此简略的回答?自然一路追问下去,好在他关注的更多是宏观层面的经济问题,至于市舶司如何运转,各部门的配合联系,并不是他关心的地方。张居正关心的,是苏州的税负如何征收,各方面的利益如何分配,老百姓过得怎么样,诸如此类的问题。
沈默起先还一一作了回答,但见他越问越深,再问就要问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。赶紧打住,转个话头道:“你都问了我半天了,也该我问问你了吧?”
张居正自嘲的笑道:“我有什么好问的?人说三十而立,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了,出仕也已经十多年了,却只是等闲蹉跎了岁月,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儿。”说着摇摇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一脸苦闷道:“别说跟你没法比,就是比一比那些知县言官,我也羞愧的无地自容啊。”
“哎,太岳兄千万别这么想。”沈默赶紧劝慰道:“翰林官嘛,向来就是这样,积蓄多年,一朝得志。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,就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!”说着呵呵一笑道:“到时候等你大权在握,忙得抽不出一点空的时候,就会怀念当年游山玩水的逍遥了。”
张居正闻言稍稍展颜,摇头道:“你当我前几年请病假,是去游山玩水了啊?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沈默笑道:“这么好的机会,不去各地走走,看看风土人情,那可就太浪费了。”
张居正的面色竟一下子肃穆起来,道:“不错,我回家五年,倒有三年在各地游历,确实到过许多名胜古迹,然而在开阔眼界的同时,我更看到了自己原先从不了解的一面——原来我大明朝虽有苏杭,却不是天堂!在富庶的江南以外,我看到无数衣衫褴褛,瘦骨嶙峋的百姓,沿街乞讨,卖儿鬻女,只求能多食一餐,多活一日!他们的悲惨生活,并不是哪一县,哪一府,而是全国各地,皆是如此!繁华的江浙湖广,只不过是块遮羞布,遮不住整个大明朝的一地鸡毛,遍地哀嚎……”
张居正说到这,双目中竟然泪水涌现,显然对那些悲惨场景的印象,实在太深刻了。他虽然方才还在感叹,报复得不到伸张,才华没机会施展。但无论如何,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,自幼便才华横溢,从秀才到举人、从进士到翰林,都算是一帆风顺,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,却也从没为衣食发愁过,也从没想过,原来自己引以为豪的大明朝,竟已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,自己亲爱的同胞手足,原来一直生活在苦苦煎熬、没有希望的炼狱之中……
第五一一章 夜谈
“这就是大明朝的真实面目,”烛光中,张居正的双眸闪闪发亮,放射着愤怒的光,只听他沉声道:“当无数的贫民衣食不继,卖儿鬻女,四处流浪,入地无门的时候,我们这些高贵的大人们,却正在欢宴不夜天,投壶戏美婢。”说着泪流满面道:“朱门酒肉臭、路有冻死骨!杜子美所言不虚啊……”
沈默只能跟着默然,他去过的地方不多,基本上都是在江浙、山东、直隶,这些还算富庶的地方打转,且也是前呼后拥、走马观花,没机会像张居正一般,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,近距离观察内陆地区的民生百态。所以对于百姓的苦难,他知道的很多……但大都是从书上看来,别人口中听来的,虽然说起来一套一套,但绝没有张居正这般刻骨铭心,痛彻骨髓。
所以他没有发言权,只能听张居正讲述,老百姓是如何吃草根、啃树皮,观音土无法消化,会将人活活胀死,且死的时候虽瘦骨嶙峋,肚子却会胀得老高……原来‘易子而食’、‘析骸而炊’,这些在书本上看到都会让人不寒而栗的词汇,正实实在在的发生于这个大明王朝中,原来很多人最大的愿望,就是每顿都能吃上一碗糙米饭,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碗……原来,自己所谓的忧国忧民,不是只是在为少数人考虑,却从没想过大部分的同胞百姓,他们能不能活下去……刹那间,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,他甚至觉着自己绮阁金门、锦衣玉食,简直是莫大的罪过,就连原本香醇厚重的美酒,入口之后都只感到无比的苦涩。费劲的咽下口中的‘苦酒’,沈默的笑也变成苦笑道:“太岳兄,我算是着了你的道了。”
张居正笑笑道:“你心中有佛,才能变成佛。”
沈默叹口气道:“佛在极乐净土,拈花微笑,叹众生辛苦,却不开极乐之门。”
“那我宁肯做地藏菩萨,”张居正慨然道:“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。”
这一刻,沈默从张居正的眼中,看到了燃烧一切的热情,看到了天下为己任的豪情,也看到了让自己羞愧的激情……跟他比起来,自己还是缺乏主动,遇事总是先为自个儿考虑,这确实不是做大事的性情,也跟心中的大志相悖。
其实他真没必要羞愧,因为圣人云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’——意思是,人啊,是一种天生且永远自私的动物。回想自己的两世,一直全力以赴的去拼搏、去奋斗,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心血,出发点从来都是利己,哪怕使别人得到恩惠,也不过是因利己而利人,顺带着的而已。
唯一的例外,是在杭州那次替胡宗宪顶包,但当时有民族大义支配着自己,不过是做了件男人该做的事罢了。
想让沈默以普罗大众的利益为自己的最高利益,要克服的心里障碍,何止关山万重?他知道,自己这辈子当不了圣人,因为自己无法完全消除私自,无法以悲天悯人的态度,去对待每个需要帮助的人。
其实他完全不必妄自菲薄,能在了解了世界的黑暗与绝望后,还始终保持希望,愿意为改变这一切而奋斗,沈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从这一点上说,他与张居正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……两人同样身负天才之名,且已经拥有远大的前程,可以很肯定的说,只要不犯天大的错误,只需安分守己,便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,名利双收了。
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,然而这两个傻瓜,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另一条道路,这条路注定崎岖、注定黑暗、注定荆棘密布,甚至至死也不知道自己,到底是功在千秋,还是罪在万代?
一旦选择了这条路,来自敌人的明枪暗箭虽然致命,却还可以忍受,最让人痛苦的,却是不被理解的孤独,那种煎熬足以让人疯掉。
所以沈默何其幸哉?遇上了张居正;张太岳何其幸哉?遇上了沈拙言……有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?‘一个人走路总不自在,心里少了别人的关怀;大家走到一起来,寂寞和孤独不会在。’
孤掌难鸣,双掌才能拍得响,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。
一种叫做‘同志’的意气,在两人心中回荡。终于,沈默抖擞起精神,沉声道:“太岳兄,以君之材,必成大器,我愿与君共勉,将来齐心戮力,匡扶社稷,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!”
张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默,他发现他变了,想当年在京城的时候,自己想逼他拿出点态度来,那是八棍子敲不出个屁,十成十的闷骚男。看来五年的外任经历,终于将这块圆润的灵石,砥砺出了锋芒,然后他伸出了手,坚定地点头道:“风雨同舟,生死不弃!”
沈默也伸出手,与他紧紧握在一起道:“唇齿相依,患难与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