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后来鄢中丞怕引起众怒,便答应不再低价收购。”李芳轻声道:“此类事件便再没发生过,但从那以后,市舶司的税收便直线下降,不足原先的一半了,据说是鄢中丞私下下令,只要缴给巡抚衙门原先税金的七成,便可放行出关,商人们自然乐得节省,谁还去市舶司交税?”
“怕引起商人们的众怒,不敢坑他们,就来坑朕吗?”嘉靖终于忍不住爆发道:“谁借他的胆子,连朕都不放在眼里?!”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。
“主子息怒,主子息怒……”李芳赶紧给嘉靖抚背,又让人上了燕窝,给皇帝压一压。
一阵折腾后,嘉靖才缓过劲来,嘶声对边上立着的陈洪道:“抓人!抓人!”
陈洪却轻声道:“回主子,鄢懋卿已经跟着箱子回来了,一直在朝房候见。”
嘉靖一愣道:“谁让他回来的?”
陈洪硬着头皮答道:“他是三品的封疆,按例有进京面圣的权力。”
嘉靖沉默半晌,厌恶的挥挥手道:“把这些烂账拿给他看,看看这位三品封疆怎么说?!”
陈洪轻声道:“是。”便将李芳搁在小机上的托盘端起来,弓着身子出去了。
直到出了玉熙宫,陈洪才直起身子,往西苑禁门外的朝房走去。
西苑禁门的朝房,是为百官等候觐见皇帝所设,低矮逼仄,通风也不好,鄢懋卿在京为官几十年,不知来过多少次,几乎每次都会抱怨连篇,但今天他没有,他甚至满怀感情的望着这里的一桌一椅,一砖一墙,他几近贪婪的想将这里的一切记住,因为今天注定是他此生,最后一次有资格进到这里了。
对于林润弹劾自己,他其实是知道的,但按照以往的经验,有干爹和把兄弟给兜着呢,雷声再大,也不会有事的。所以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,该喝酒喝酒,该捞钱捞钱,啥都都没耽误。
但是严世藩的一封信,把他从美梦中惊醒了——严世藩告诉他,这次不能为他说话,因为他们父子俩也是一身的骚,要是帮他开脱,只会越描越黑,甚至起反作用。总之一句话,这次的靠山指望不上了!
鄢懋卿这才知道自己跑不掉了,惊慌失措之后,最后还是按照严世蕃的命令,主动进京请罪,把所有罪责都担起来,保住严家父子……他不是蠢物,知道只要严阁老没倒,自己纵使下野也不过是暂时的,早晚可以起复,所以无路如何,都不能牵连到严家父子……
第五四二章 严世蕃的反击
鄢懋卿正在回顾自己的官宦生涯,一个宦官走进来了。
他跟陈洪是旧识,原先也是称兄道弟的,便挤出一丝笑容道:“陈公公,陛下让您来宣我了?”
陈洪却没有搭理他,端着那托盘道:“奉旨问话。”
鄢懋卿心中一凉,哀叹道,陛下竟不见我!但动作并不慢,赶紧跪了下来。
陈洪将那托盘送到他面前,道:“鄢懋卿,你看了这些,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鄢懋卿拿起那些纸,一张张的细细看下来,越看脸色越白,汗珠也开始在额头隐现。时至今日,他终于明白,自己被苏州那群狗娘养的耍了!
鄢懋卿虽然当官多年,但一直都在京城享清福,整天务虚、从没务实过。对于比较复杂的税务和账务,他更是一窍不通。到了苏州后,便是两眼一抹黑,啥也不摸边,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展工作。
但不要紧,他受到了苏州大户们的热情款待,每天都有无数人跑来送礼,向他表忠心,让鄢懋卿深深陶醉,终于明白了赵文华当初有多爽。
不过,京里呆久了,也有其人所不能的长处,那就是对派系斗争的领悟,远非常人可比。他坚决相信,一朝天子一朝臣,自己要想把日子过得顺心顺意,就得让下面人唯命是从。最好的办法,就是找出原先不受沈默待见的大户,将他们提拔起来,他们自然会感激涕零、唯自己的马首是瞻。
这世上有得利的,就有受损的,有对现状满意的,就有对现状不满的。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这样的人,便派人出去打听,看看哪些大户在沈默任上是被打压、被排挤的。后来打听到,原来苏州的老牌大户陆家和王家,在沈默治下,一个几近销声匿迹,一个委曲求全到净装孙子。
得了,就是这两家了!他便将王家和陆家的主事者找来,将自己的意思稍稍一透,果然马上得到了两家的效忠。尤其是陆家,他都能感到那股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,让鄢懋卿相信,自己可以完全信任这家人了。
于是,往后的日子,他便以两家为依托,陆家为主、王家为辅,什么事儿都尽数交付,自己则只管把着大方向就是。让他得意的是,在王家陆家的努力下,苏州地界很快恢复了平静,罢工罢市的现象,更是再也没有出现。
而且两家为了他的贪污大业尽心尽力,每月都准时有整船的白银奉上!鄢懋卿当初也曾担心过,说:“会不会捞得太狠了些?”
两家人却胸脯拍的山响道:“您放心吧,这些银子压根没入账,谁也不知道。”
“到时候比去年差的太多,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啊。”鄢懋卿还没完全昏头,还知道北京那位帝王的厉害。
陆家那主事的陆炯,便笑道:“也许明年这样会出事儿,但今年是万万没事儿的。”
“怎么讲?”鄢懋卿问道。
“王直被王本固抓了后,他的那些部下爪牙失去了约束,海上也没了秩序,海盗肆虐之下,贸易受损严重,也是合情合理的。”陆炯笑道:“这个时候有海盗担责任,大人交上去的少一些,没人追究,也没法追究。”
那个王家的主事者王子夫也附和道:“是啊大人,这可是黄金时机啊,一旦那边王直死了,双方彻底破裂,商路可就断了;或者王直没死,被放出去了,正常秩序一恢复,那咱们还得该咋办咋办……至少不能捞得这么痛快了。”
鄢懋卿一想,很有道理嘛!后来写信告诉京里,严世蕃也深以为然,便放纵两家大肆侵吞税款,自己则过起了穷奢极欲、醉生梦死的生活,直到梦醒的那一刻……现在看来,这两人从一开始,便将自己当猴耍了!根本就是把老子往火坑里推嘛!鄢懋卿不禁恨得牙根痒痒,却实在想不明白,他们这样做到底图什么?为什么要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!
但在他有机会提问之前,必须要先回答皇帝的问话了,稳定一下心神,鄢懋卿拿出严世藩嘱咐的说辞道:“回陛下,臣糊涂,臣被人糊弄了;臣愚昧,臣错信了小人;臣愿望,臣是被人陷害的。”说完便俯身叩拜,再不发一言。
陈洪只好转回,将鄢懋卿的话转述给嘉靖,嘉靖帝闻言沉默一阵,终是一挥手道:“让他来见朕。”
过了没多会儿,鄢懋卿跟着陈洪进来了,但他没有见到皇帝,只见到一层白纱帷幔。
他便向着那帷幔三叩九拜,喊完万岁后,便大哭起来……他并不是被逮捕进京,所以还是身着绯袍的三品大员,自然没有囚犯的自觉。
嘉靖抬抬手,李芳便一手扶着他的背,一手将个抱枕搁到椅背上,让皇帝靠坐上,好不费劲的看见外面的鄢懋卿。
对于那没人声的哭泣,嘉靖毫不动容,声调十分平和道:“朕修炼几十年,一颗心早就已经如铁石一般,你就是哭倒长城也没有。”
鄢懋卿的哭声戛然而止,抽泣道:“皇上,皇上,微臣愿望啊!微臣是来伸冤的!”
“你很冤枉吗?”嘉靖冷哼一声道:“朕把好好的市舶司交给你,不到半年工夫,收入竟然被拦腰斩断,鄢中丞,你和你主子的胃口,真棒啊!”
“冤枉啊!皇上!”鄢懋卿哪里敢承认,连声辩解道:“下官自从到任,便殚精竭虑、鞠躬尽瘁,为完成陛下的嘱托,想尽了办法,操碎了心,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完成……却不是因为贪墨什么的,而是因为微臣履新不足半载,对衙门和市舶司的道道还不摸底,所以才让下面人钻了空子,打着微臣的旗号大行不法之事,内外勾结、偷逃税款!”说着重重叩首道:“事实证明,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,让国家的税银白白流失了,臣有罪,臣愿献出全部家产,以弥补损失之万一!”
“好一个巧言令色!”嘉靖的声调严厉起来:“巧言令色,鲜仁矣!”这是孔子骂人的话,说‘花言巧语者,每一个好东西!’
鄢懋卿趴在那里道:“微臣万不敢有别样心思!”
嘉靖冷哼道:“你再怎么说也没用,别的不论,市舶司出了这么大亏空,就足够砍你八回脑袋了!”
听了皇帝的断语,鄢懋卿不禁暗暗哆嗦,但他深知此刻可不是扮老实的时候,若是不争的话,这辈子可能都翻不过点来了!
“陛下容禀!”他便大声道:“苏州官场贪墨渎职已非一日,臣深受其害,根本没法下达政令,也没法了解下情。这半年来,微臣的精力全放在如何整治官场上,实在分身乏术,”说着一脸不甘道:“本想上半年抓吏治,下半年再好好抓市舶,将税收搞上去!谁知小人作祟,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微臣发难,让微臣有口莫辩!!”这就是官场流氓惯常用的倒打一耙,鄢懋卿已经用的炉火纯青了。
嘉靖竟然他说的有些晕,揉着发胀的脑袋道:“真要有那么多委屈,为什么不向朕上奏?!”
鄢懋卿却沉默了。
嘉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似乎都有点天旋地转了,得用尽全力才能喷出两个字道:“回话!”
在嘉靖帝的嘶吼下,鄢懋卿心胆俱裂,强撑着颤抖的身体道:“苏松的官场已经是触目惊心,官商勾结、官绅沆瀣,盘根错节!令臣不敢不慎重处置啊!臣不想也不敢做那个误国罪人哇!”
疼过一阵子,嘉靖的头痛好些了,他长长吐出口浊气道:“你又不在内阁,更不是首辅,误国还算不到你头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