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 第583节

“去你的……”苏雪接过手帕,擦擦眼角的泪,道:“你这人现在已经没法信了,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,那句话是假的。”

沈默露出诚实的笑容道:“不是所有的付出,都为的是得到回报,也不是所有的异性朋友,都得走到那一步。”说着长舒一口气道:“放掉包袱吧苏雪,你不欠任何人的,也不用再为任何人活着,轻轻松松回江南去,也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,志坚已经考上举人,有了功名,没有人会不开眼,来找你们的麻烦了。”

苏雪闻言好一会儿不说话,方才强笑道:“志坚已经成了官人,也到了我这个姐姐,和他说再见的时候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沈默微微皱眉道:“你为了能让他出息,付出了多大的代价?现在他终于可以报答你了,你跑什么呀?”

“就像你说的,不是所有付出都需要回报。”苏雪展颜一笑道:“我教志坚读书,让他参加科举,并不是为了自己,”说着压低声音道:“有我这个出身青楼的姐姐跟着,他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,巧儿的声誉也会受影响,所以我思来想去,还是离开他们,让志坚带着巧儿过吧,他是个男子汉了,会照顾好妹妹,给她找个好人家的。”说着别过头去,深吸口气道:“至于我这个姐姐,最后的任务,就是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。”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谁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?有这样一个姐姐,志坚和巧儿,何其幸哉?

“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的。”沈默笑道:“要是敢把你这个姐姐抛在脑后,我绝饶不了他们!”

苏雪摇头笑笑道:“不会的,他们都是好孩子。”说着起身为沈默掖了掖被角,笑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了,你也不必赶我回江南,”说着献宝似的亮一块腰牌道:“裕王府聘我做他们的司乐女官,本来是想来问问你的意见,现在也不用商量了,我回去就直接搬进王府了,就算你们外面闹得天翻地覆,也不会有人冲进王府闹事吧?”

沈默摇头笑道:“不会。”说着笑骂一声道:“这么大事儿也不告诉我,害得我白担心了一场,去吧,裕王府是个好地方,足以让你躲过这场风雨了。”

苏雪点点头,姣好的面容满是担忧道:“你要保重啊,千万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,让你家里人怎么过……”说着如蚊子哼哼道:“……我,我也会很难过的。”

“晓得了,放心我吧。”沈默笑道:“一切尽在掌握。”

但等苏雪一走,沈默便吩咐三尺道:“开始打点行李吧,除了我常读的书,还有换洗的衣服,别的都不用带。”顿一顿又道:“再跟兄弟们说一声,家里放不下的就去账房领一笔银子,加上这些年得的股份,在京城过日子是足够了。”

三尺大吃一惊道:“大人,难道不只是辞官回乡那么简单?”

“如果徐党的人上书,大范围参劾严党,我充其量也就是个罢官回乡。”沈默苦笑一声道:“但是现在,徐阶老儿又摆我一道,断了我的后路,我只能任由严世蕃宰割了,现在最可能的结果,便是被弄到边疆苦寒、天高皇帝远的地方,再由他们的党羽,将我摆成十八般模样。”

第五六八章 借刀

得了严世蕃的许诺,胡植便回去召集党羽,商量弹劾国子监祭酒沈默一事。但此人来京以后表现的过于低调,比较惹人注目的只有两件事,一个是御赐黄玉如意,另一次则是顺天乡试,但他把那黄玉如意藏得严严实实,谁也不让见,没法在这方面做文章,而顺天乡试又成了谁也不能提的禁忌,想要攻讦他实属不易。

如果没有东厂特务插手,恐怕严世蕃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,不可能将视线投到沈默身上。但现在,有了东厂介入,关于沈默的情报便源源不断的到来,让这些专业告状的家伙,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,一下便兴奋起来。

其实世上哪有什么无懈可击,在御史台的打手看来,有三点可以用来攻讦沈默,其一,他在担任市舶司提举期间,送给京里相关衙门的冰敬炭敬相当丰厚,可见必然是贪污了;其二,据说詹事府司经局的藏书几乎告罄,他现在并未卸任洗马一职,责任不可推卸;其三、他一直与海盗眉来眼去,与王直义子毛海峰过从甚密,并招抚了海盗徐海、且一直充当其保护伞,这不是养贼自重吗?若是坐实了的话,那可不是丢官罢职,砍头都足够了!

胡植便将这三条罪名报给严世蕃,弹劾之前得先过他这关。严世蕃先看了第一条的黑材料,一看便大骂他白痴,道:“你是猪头啊?!市舶司的事儿还敢拿来提?还嫌我在皇上那不够丢人是不是?”市舶司的事情,嘉靖算是把他放过了,并未令三法司立案查办,只是将鄢懋卿解职了事。而人家沈默可是连年完成任务,差事没办好的都得以网开一面,还想去找把差事干好了的麻烦?岂不是自取其辱。

“那删了这条,您再看第二条。”一心邀功的胡植碰了一鼻子灰,尴尬笑道:“第二条是确确实实的,只要去司经局的书库一看,他的责任就跑不了。”

“也不怎么样。”严世蕃没好气道:“他才洗了几天马?真要追究起来,顶多是个知情不报,大部分责任还得他前任担。”说着瞪他一眼道:“开动你的猪脑子想想,他的前任是谁?”

“是……谁?”詹事府那种混资历的地方,今天这个来了,明天那个去了,胡植也搞不清楚,谁是上任洗马。

“袁炜呀,蠢货!”严世蕃没好气道:“那家伙多小心眼?小心他到时候跟你撕破脸!”

胡植彻底被打击了,蔫蔫道:“您先看看第三条,要是还不行,我再回去整。”在他看来,第三条是最不靠谱的了,徐海已经被招安了,他的部队成了为市舶司护航的舰队,那沈默的一切勾当,也就该盖棺定论,成了有益于朝廷的欣慰。

谁知严世蕃看了,不仅没有骂人,还点头连连道:“这个好,能引起共鸣啊。”便拍板决定,以这个为核心展开弹劾。

因为此刻,王直还被关在杭州的监狱里,对于这个海盗头子,是杀还是放,东南胡宗宪胡宗宪,正与浙江巡按王本固争执不休,并将辩论发展到了北京,成为经久不息的热议话题。

支持王本固的一派,撇去派系因素,大都是大义凛然、自以为是的清流,他们的理由很简单——既然倭寇做了那么多坏事儿,那汪直这个倭寇头子,就应该负总责,杀鸡给猴看,以儆效尤。

而支持胡宗宪的官员,大多是能冷静思考,真正了解东南的现状的。他们认为考虑到朝廷的实际情况,杀掉汪直不是个好主意,而应让他为朝廷效力,约束倭寇,而后徐徐图之。

但在华夏这片神奇的土地上,想要击败不同的观点,据理力争从来都不是个好办法,因为中国没有逻辑学,却充斥着各种精巧的诡辩,这些诡辩并不以严谨的事实为依据,而是以所谓的圣人之言为依托,而圣人之言太多,且充斥着自相矛盾,让人总可以从中找到支持自己的理论,立于不败之地。

但这并不是说,就没法击败不同的观点,恰恰相反,在中国想做到这一点,比在任何国家都简单,因为有一招屡试不爽的简单法子,绝对的行之有效,那就是对人不对事。只要从某一方面,找出这个人的道德问题来,只要这个人不道德,那他所持的观点也就不道德,不攻自破。

这种泛道德化的是非标准,对那些油盐不进的‘清官’极为有利。其实这些清官之中,大部分人都只有俸禄可领,想贪污都没得门路,并不见得有多道德。但正是这些自诩为‘清官’的官员,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可以随时随地都会利用这柄武器,对‘不道德’的官员进行砍杀。

而不幸的是,胡宗宪便是他们眼中‘不道德’的官员——王本固有充分的证据表明,胡宗宪的手并不干净,他通过在南方加派‘提编’等额外税赋,和请求留存浙江盐银等手段,聚敛了数额巨大的钱财。对此,王本固称之为‘总督银山’,并对此提出弹劾。

但胡宗宪上疏自辩称:‘臣为国除贼,用间用饵,非小惠不能成大谋。’意思是,我要施行招安,必须用大量金钱贿赂倭寇,但这些钱不可能走明账支取,只能在私下截留,所以才会被人误会。

即使他这个说法是实情,这种行为也会对他的声誉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。

而且胡宗宪在生活上确实奢侈,在清流口中有绘声绘色的许多段子,可以佐证这一点……据说有一次,胡宗宪宴请织造太监黄锦和新到任的地方官员李子元等人,居然用两百名侍女陪饮。到了散席的时候,黄锦拿出五两金子表示感谢,胡宗宪冷笑一下,不予理睬。李子元仅拿出一两金子,被胡宗宪当场扔到了水里,一脸不高兴道:‘您这是在羞辱我吧!’

而且王本固亲眼所见,胡宗宪迎春宴客,张灯结彩,绵延数里。鼓乐之声震天,侍女跪地迎送客人,极尽奢华之能事,乃藩王诸侯之家所不及。

还有更神、更符合大众庸俗口味的,据说又一次,严嵩的孙子严鹄回乡上坟路过杭州,胡宗宪当然要大肆铺张,盛情款待了,还找来了几名江南名妓为其侍寝。严鹄当时新婚燕尔,新娶的徐阶孙女还同行呢,自然推辞不就,胡宗宪却道:‘你这是为难我吗?那我就先行了。’竟然左拥右抱先去睡了,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回去。

这些传言都有名有姓、有鼻子有眼,由不得朝臣们不信。而以胡宗宪微薄的俸银,怎可能维持如此奢糜的生活?所以对他‘贪污’的指控,无人能予以反驳。

于是乎,那些原本支持胡宗宪的官员,只好跟这个‘贪污犯’划清界限,一时间形势一边倒,舆论对胡宗宪极为不利。

即使胡宗宪本人,也因为担心引火烧身,真的被查办了,而不得不偃旗息鼓,不再据理力争。

至于严家父子的态度,是一直会支持胡宗宪的,他们父子心知肚明,如果不是胡宗宪在东南沿海不可或缺,他们父子能不能挺过前一段时间的雷霆之怒,还真的很难讲,所以自然会不遗余力支持的,但眼下胡宗宪本人的态度都不那么坚决了。那在严世蕃看来,这就说明王直之事虽还未有明论,但结果已经注定了。既然如此,他当然不惮于利用一下此事!

他不是不想亲自动手,实在是最近在皇帝那里的印象极差,若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亲自下手难免适得其反,所以不干不得借刀杀人,让那些傻缺的主动跳起来,替他把沈默打倒在地,等着那小子被撵出京城,然后再一下下敲打他,直到剥皮吸髓,方能解恨!

事态的发展十分顺利,那弹劾沈默勾结倭寇的奏章一上,在那些清流中便流行起这样一个观点‘如果放过沈默,便意味着勾结倭寇没有错,那被关在杭州的王直也该释放了。’那就等于胡宗宪赢了王本固,而这是王本固和他的同党,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。

所以王本固一党,不但上书支持查办沈默,重新逮捕徐海,还在百官中上蹿下跳,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,一齐讨伐这种姑息养奸的行为。

沈默的朋友同年们自然不服,纷纷上书支持沈默,说徐海已经是大明的武将了,正在保卫着大明的海上疆土,而且苏松一带的倭患已经绝迹,可见招降徐海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。

经过六年的成长壮大,沈默的朋友、同年已经成长为朝廷的中级官员,虽然并无高官,但帮人心齐,卯足了劲儿一起上,还真能跟那些叫嚣着要严办沈默的人,打得不分胜负。

两边人吵得不可开交,但大人物们三缄其口,绝不表态支持任何一方。这时候高拱看不下去了,他虽然脾气大,但眼明心亮,知道若是徐阁老暗中约束,那些清流不可能闹得这么凶,毕竟他们还都是听徐阁老的,所以在这件事上,徐阶的不作为,让他十分生气。

但无奈他一个右侍郎,说话的分量还太轻,只能找到徐阶道:“沈默是为了阁老您,才惹了这一身麻烦的,阁老可不能坐视不理啊!”

徐阶淡淡道:“他是我的学生,我当然不能不管。”

“下官不是质疑阁老。”高拱耐着性子道:“只是现在那些人太不像话,不留着力气斗严党,却在这儿窝里斗开了。”

他这话在徐阶听来忒刺耳了,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,说老夫卸磨杀驴吗?便一脸不悦道:“什么严党,什么窝里斗?高侍郎请把话说清楚些。”

高拱没想到他这么说,被噎了一下,只好道歉道:“下官说话欠妥了,都是陛下的臣子,哪来的朋党?”

徐阶这才点点头道:“还是那句话,他是我的学生,我不会不管的,等合适的时机,老夫会帮忙的。”说着一眼高拱道:“就不要高大人操心了。”

高拱知道多说无益,说多了反而会坐实了沈默与自己过从甚密,更加对他不利,只得默默退出了内阁值房。

应该说,原先高拱对这位徐阁老还是有些好感的,因为他曾经数次帮过裕王殿下,但今天徐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,大大的震撼了高肃卿,他终于知道在那笑眯眯的和蔼面容下,同样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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